背离了汝水河滩那令人作呕的血腥气,队伍一头扎进了桐柏山脉东北缘的褶皱之中。
希望,如同被云层遮蔽的残阳,并未完全消失,却投下了更加漫长而沉重的阴影。绕路的选择,与其说是奔向生路,不如说是从一种已知的残酷,逃向另一种未知的艰险。
山,并不像想象中那般壁立千仞、猿猴愁攀。它更像是一个巨大而无序的迷宫,由无数起伏的丘陵、深切的峡谷和蜿蜒曲折、时断时续的溪流拼凑而成。没有路。或者说,没有属于人的路。只有野兽踩出的小径,被枯藤和灌木半遮半掩,在乱石和陡坡间艰难穿梭。
行走变得极其困难。缺乏平坦的地面,每一步都需要小心翼翼。经常需要手脚并用,攀爬风化严重的碎石坡,或是沿着滑溜溜的、长满青苔的溪边岩石挪动。每个人的体力都在以惊人的速度消耗。
最令人头疼的是那些峡谷。有些地段,两侧山崖陡然收束,仅容一人勉强通过,若是背着行李,便需要侧身蹭过去。队伍被拉成了一条断断续续的长线,前进的速度慢得令人绝望。
“跟紧!一个跟着一个!千万别掉队!看准前面人的背影!”刘光的嘶哑的提醒声不时在狭窄的谷道中回荡,带着无法掩饰的焦虑,“这鬼地方,走岔了道,神仙也找不回来!就得困死在这里头!”
他的话绝非危言耸听。这里的山势连绵,植被茂密,一旦脱离队伍,失去方向,等待着的很可能就是迷路、饥饿,或是成为野兽的晚餐。恐惧像无形的绳索,将所有人更紧地捆绑在一起,却也勒得人喘不过气。
刘明觉得自己的肺像个破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火辣辣的痛感。汗水浸透了他破烂的麻衣,又被山风吹得冰凉,贴在身上,激起一阵阵寒颤。他努力盯着前方刘光那同样疲惫却始终坚挺的背影,不敢有丝毫分神。在这片陌生的、充满压迫感的天地里,哥哥是他唯一的坐标和支柱。
时间再次失去了意义。只知道太阳在头顶艰难地移动,林间的光影不断变化。饥饿和干渴如同附骨之疽,时刻啃噬着他们的意志。山里能找到的水源多了些,溪涧的水虽然依旧冰冷,但比之前浑浊的淯水和血红的汝水显得清澈不少,至少喝下去后,肚子不会立刻翻江倒海。但食物,依旧是最大的难题。
山林看着郁郁葱葱,却并非慷慨的粮仓。能吃的野果、块茎早已被先来者或动物搜刮殆尽。他们偶尔能找到一些极其苦涩、难以下咽的野菜,或者费尽力气挖出一些纤维粗糙、毫无味道的草根,聊以充饥。这点东西,对于二十多个饥肠辘辘的成年人来说,简直是杯水车薪。
绝望的情绪,在缓慢而痛苦的跋涉中,再次悄然蔓延。沉默的行进中,只能听到粗重的喘息和脚踩在落叶枯枝上的沙沙声。
就在士气低落到了极点之时,走在前方探路的张强突然发出了一声低呼,带着一丝惊疑。
“光哥!快来看!”
人群立刻紧张起来,下意识地缩紧队伍,握紧了手中充当武器的木棍和石块。莫非是遇到了野兽?或是……更可怕的东西?
刘光示意大家原地警戒,自己则猫着腰,警惕地快速上前。
刘明也跟了过去。只见在前方一处相对开阔的、像是被山洪冲刷出来的碎石滩上,散落着一些不寻常的东西。
那不是自然的造物。
几截断裂的、锈迹斑斑的枪杆。半片破碎的、皮革早已朽烂的皮盾。甚至……还有一两把锈蚀得几乎看不出原貌的环首刀,刀身上满是暗红色的锈痂, 在乱石之中。更远处,似乎还有一些散乱的、深嵌在泥土和石缝里的箭簇。
这里……似乎曾经是一个小规模的战场,或者发生过一场激烈的遭遇战。
“武器!是武器!”一个眼尖的年轻后生惊喜地叫出声来,脸上瞬间焕发出光彩。他几乎是扑过去,捡起一把锈蚀最轻的环首刀,激动地挥舞了两下,“太好了!咱们有真家伙了!再不用怕野兽了!”
这话像火星掉进了干草堆,瞬间点燃了流民们的情绪。
“真的是刀!”
“还有长枪!”
“看看还能不能用!”
人们仿佛忘记了疲惫,一窝蜂地涌上前去,在碎石滩上翻捡着,如获至宝般将那些残破的兵器捡起来。即使是那些锈蚀严重、几乎一掰就断的枪头,也被小心翼翼地收集起来。对于一群手无寸铁、挣扎求存的人来说,这些冰冷的、锈蚀的铁器,代表着一点点微弱的安全感和反抗的力量。
刘明也感到一阵心跳加速。他捡起一枚冰冷的、三棱形的箭簇,上面还带着干涸发黑的、可疑的污渍。这玩意儿,可是能杀人的真东西。他下意识地看向刘光,却见刘光脸上并无多少喜色,反而眉头越皱越紧,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四周的环境——碎石滩、两侧陡峭的坡地、以及几条通向不同方向的、被灌木掩盖的小径。
刘光弯腰,从泥土里抠出一片更显眼的甲叶,那是用牛皮串联起来的铁札甲的一部分,已经朽烂不堪。他又用脚拨开一片浮土,下面露出了半截白色的、像是人骨的东西……
刘明看着哥哥凝重的侧脸,看着地上散落的锈兵器和那截枯骨,脑子里那些来自后世的、零碎的历史知识和逻辑推理能力突然开始运转。一个冰冷的念头窜入他的脑海,让他的后背瞬间升起一股寒意。
他凑近刘光,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哥……这地方,怎么会有这么多兵器?看样子,像是打了败仗溃散时丢下的……”
刘光猛地转头看向他,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和赞许,显然没想到这个一路上浑浑噩噩的弟弟能想到这一层。
刘明继续说着,越说心越沉:“要是小股的土匪械斗,不至于有札甲……这像是……像是有点规模的武装。能在这山里打起来,还丢了兵器甲胄……说明这山里,恐怕不止一伙人,而且……都不是善茬。”
他的声音虽然低,但附近几个正沉浸在获得武器喜悦中的汉子也隐约听到了,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慢慢变成了惊疑和恐惧。
是啊,这荒山野岭,哪来这么多制式武器?只能是其他武装力量留下的。他们能在这里打败仗,意味着胜利者还在附近?或者,这本身就是某个豪强势力范围的边缘?
刚刚获得的武器,此刻预示着看不见的危险。
气氛瞬间变得压抑起来。刚刚升起的喜悦被更大的不安所取代。人们紧张地攥着刚刚到手的、冰冷锈蚀的兵器,惶惶不安地四处张望,仿佛两侧的山林里随时会冲出伏兵。
刘光将众人的恐惧看在眼里。他知道,此刻士气绝不能垮。一旦人心散了,在这迷宫里,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
他深吸一口气,突然发出了一声短促而低沉的笑声,打破了沉寂。他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把锈蚀最轻、品相最好的环首刀,在手里掂量了一下,然后猛地挥刀砍向旁边一株手腕粗的枯树!
“咔嚓!”一声,枯树应声而断!
“怕什么!”刘光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刻意营造出来的豪气和镇定,他举起手中的刀,目光扫过一张张惊惶的脸,“有家伙还不好?!正愁没东西防身呢!”
他指着地上的残骸:“看这破烂样子,丢在这都不知道多久了!打赢的那帮人,早就搜刮完战利品走人了!谁还会惦记这点破铜烂铁?!”
他的话像是一剂强心针,让众人稍稍安定了一些。
“咱们现在有了这些,”刘光挥舞了一下手中的刀,又指了指其他人捡到的长枪和刀,“就算真碰上小股的毛贼或者不开眼的野兽,咱们也未必不能碰一碰!至少有了还手之力,不用再像之前那样,只能眼睁睁等死!”
他刻意忽略了可能存在的、规模更大的危险,只强调眼前获得的微小的优势。
“但是!”他话锋一转,神色再次变得极其严肃,目光如电,“都给我听好了!有了家伙,更得给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这山里头,情况复杂,咱们人生地不熟,最重要的就是不能走散!更不能自己吓自己,乱了阵脚!”
他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都跟紧我!眼睛放亮一点!耳朵竖起来!咱们不走那些明显是大队人马踩出来的道,专找这些偏僻难走的小径!虽然慢,但安全!”
他再次强调:“记住!咱们的目的是绕过去!是活着走到淮河边上去!不是来跟谁抢地盘的!只要咱们小心谨慎,不主动惹事,这大山茫茫,哪有那么容易就撞上?”
刘光的话语,混合着对危险的承认和对自身力量的鼓励,暂时压下了人们心中的恐惧。他说的有道理,有了武器,确实底气足了一些。而且,他是头儿,这一路都是他带着大家死里逃生,现在除了相信他,还能怎么办?
“听光哥的!”
“对!跟紧光哥!”
“咱们也有刀了!不怕!”
人们纷纷响应,紧紧攥住了手中的武器,仿佛能从那些冰冷锈蚀的铁器上汲取到一丝勇气。
刘光见状,知道人心暂时稳住了。他不再多言,将那把环首刀插在腰间的草绳里,辨认了一下方向,选择了那条看起来最不起眼、也是最难走的,通向东南方向的山脊小径。
“走!继续赶路!天黑前得找个能避风的地方!”
队伍再次行动起来,沉默了许多,也警惕了许多。每个人都不再只是低头赶路,而是紧张地注视着道路两旁每一处可疑的树丛和岩石。手中刚刚获得的、沉甸甸的锈铁,既带来了一丝微弱的安全感,也背负上了一层新的的沉重阴影。
刘明跟在刘光身后,看着刘光宽厚却已略显佝偻的背影,心情复杂。他知道哥哥是在稳定军心,那些话半是真言,半是安慰。这山里的危险,绝不会因为捡到几件破烂兵器就消失。但他也佩服哥哥的决断和领导力,总是在最绝望的时候,能硬生生劈出一丝希望来。
他们踩着前人不明的遗骸和废弃的兵器,一步步深入这寂静而杀机暗藏的群山。
南奔之路,从平原的逃亡,变成了山间的潜行。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
桐柏山,用它沉默而险峻的躯体,向他们展示着另一面的残酷。而隐藏在这片山峦中的势力,如同蛰伏的毒蛇,尚未显露獠牙,却已投下令人不安的阴霾。
队伍,在希望与恐惧的交织中,继续向着渺茫的淮河,艰难跋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