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翔的荷兰人和我去拯救姐姐》
夜楼余响
“姐姐?”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铁钉,“嗤啦”扎进华峰混沌的脑子。原本堵在里头的湿棉花被猛地搅碎,棉絮乱飞,那些遗忘的、模糊的、压在记忆底层的片段顺着缝隙往外涌,在他脑子里旋转、碰撞,撞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猛地想起那辆粉色轿车,停在尘土飞扬的路边,姐姐的手像铁钳攥着他的胳膊,硬生生把他从车里拽下来。洗得发白的帆布包“咚”地砸在地上,拉链崩开,他爱吃的零食滚出来,裹了一层泥。姐姐的脸冷得像冰,眼神比路边的石头还硬,恶狠狠的声音抽在他脸上:“就在这儿待着!自己挣钱养活自己,别再跟着我!”
他记得自己攥着沾泥的棒棒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看着姐姐转身上车。发动机轰鸣着卷起尘土,粉色轿车越开越远,缩成小黑点,没入路的尽头。他站在原地哭了好久,眼泪混着尘土淌在脸上,痒得钻心,却不敢抬手擦——怕一抬手,连最后一点姐姐的影子都留不住。
记忆还在翻涌,“梅兰芝”食品加工厂的气味漫了过来,卤猪脸的浓香裹着机器油污味,呛得他鼻子发酸。画面蒙着一层雾,厂房模样看不清,却清晰记着“贾珍姐”。“贾珍姐”的笑软软的,说话带着温柔调子,不像姐姐那么凶。还有那个疯狂的夜晚,天上下着瓢泼大雨,雨点砸在裸露的上身,噼里啪啦响得震耳朵。他左手攥着“梅兰芝”带血的睾丸,右手拎着钩刀,狂笑着在雨地里狂奔。
又想起光着脚踩在舞厅光滑的地面上,跟着音乐疯狂舞蹈。雨水浇透全身,凉丝丝的,心里却燃着一团火。那个钉在十字架上的男人也在跳,脸上是和他一样不管不顾的疯狂。音乐声、雨声、脚步声混在一起,成了世上最热闹的调子,那晚的风都是疯的,裹着雨水和呐喊,在“夜楼·秀女·赎罪大舞厅”里打转。
这些片段来得又快又猛,华峰的头“嗡嗡”直响,像有无数只蜜蜂在里头飞。攥着烟的手越握越紧,指节泛白,烟灰簌簌落在沾满泥点的裤腿上。他张了张嘴,喉咙里挤出含糊的呜咽,那些模糊的记忆里,有姐姐的冷漠,有“贾珍姐”的温柔,有雨夜舞蹈的畅快,还有说不出的委屈,像潮水似的把他淹没。
他愣愣地看着亚当·斯密,眼睛里的盼头淡了,多了迷茫和怅然,嘴里反复念叨:“姐姐……‘贾珍姐’……‘李长庚’大叔……下雨……跳舞……十字架上的男人”,声音断断续续,像被风吹散的碎话,颠三倒四的,带着股没睡醒的混沌劲儿。
烟头的红光烧到指尖,像针似的扎了一下。华峰猛地一哆嗦,灼痛把他从记忆泥沼里拽出来,混沌的眼神总算有了点聚焦。他机械地转过头,脖颈关节“咔哒”响了一声,对着亚当·斯密,声音干得像晒裂的土,还带着点口齿不清:“我……我不知道在这儿待了多久了。我姐姐……从来没来看过我,从来没有……”
说完,他缓缓低下头,肩膀塌下去,像被抽走了所有筋骨。眼角的泪珠子转了两圈,没掉下来,就那么挂着,沾着夜里的潮气,亮得刺眼。
亚当·斯密又点燃一根烟,火苗在他惨白的脸上跳了一下。他吸了一口,缓缓吐出个烟圈,白雾慢悠悠胀大,越来越圆,像要把天上稀稀拉拉的星星都套进去。“你来得正好一年零两个月。”他的声音平平静静,像在说别人的事。
华峰“唰”地抬起头,眼睛瞪得溜圆,里头满是惊讶,还有点不敢置信的茫然,仿佛亚当·斯密说的是天方夜谭。“我……我都不记着了,脑子乱……”他讷讷地说,声音里带着孩童似的懵懂,手还下意识地抓了抓头发,把原本就乱糟糟的头发揉得更毛。
亚当·斯密笑了笑,那笑容挂在脸上,说不上热乎,也说不上凉薄:“我替你记着呢。”烟圈还在飘,他顿了顿,“听说你姐姐开了家美容院,挺有钱的。你去找她,要些钱把房贷还清,就能跟月亮是块糖在701室永远高高兴兴过日子,无忧无虑的,多好。”他看着华峰,语气里带着诱哄,“去吧,你姐姐肯定会给你拿钱的,她会想这你这个弟弟的。”
华峰的眼神瞬间变了。先是像蒙尘的灯被擦了一下,亮起来,里头晃着对姐姐的念想——那点念想藏了太久,被遗忘和委屈盖着,此刻突然冒出来,带着涩涩的暖。跟着,光亮里掺进盼头,是不用再赶猪、不用再闻粪臭的渴望,是对701室暖黄灯光下安稳日子的向往。可这光亮没持续多久,又慢慢暗下去,蒙上一层迷茫和怯懦。
他知道姐姐有钱了,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又酸又胀,想立刻见到姐姐,想把心里的苦倒出来,想伸手要点钱,把压得喘不过气的房贷还清。可随即,一道无形的墙挡在眼前——他记不起精神病院的门朝哪儿开,记不起出去的路,甚至不知道姐姐的美容院在哪个方向。更怕的是,姐姐会不会像当初把他扔去“梅兰芝”食品加工厂那样,再一次冷冰冰地赶他走,再把他扔到哪个更糟的地方去?他像只关在笼子里的鸟,连扑腾的方向都没有,还怕扑腾错了,摔得更惨。
眼神里的光一阵明一阵暗,像风吹着烛火,惊喜、渴望、迷茫、怯懦缠在一起,拧成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最后都化作眼底的涩。他张了张嘴,嘴唇哆嗦着,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声音小得像蚊子叫,还结结巴巴:“你……你怎么知道这些?我姐姐她……她从来没来看过我,她不会要我的……”
亚当·斯密冲他神秘地笑了笑,笑容里藏着深不见底的东西:“你的一切我都知道。你放心去找她就行,她盼着见你呢。”
华峰还愣着,眼神依旧在挣扎,想往前迈,又被无形的枷锁捆着,动弹不得。他晃了晃脑袋,像是想把脑子里的混沌晃散,又像是在否定自己的无力,最后还是蔫蔫地说:“我……我不知道怎么去我姐姐那儿。我也……出不去,门都找不到……”
亚当·斯密把烟头扔进旁边的猪粪堆里,“滋”的一声,冒起一缕青烟,混着粪臭散了。他伸出手,拍了拍华峰的肩膀,手掌力道不轻不重,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放心吧,我会给你安排好一切。会有人带你去的,不用你找路。”
华峰抬起头,看着亚当·斯密那张惨白的脸,眼神里还有迷茫,但那点对姐姐的念想、对好日子的渴望,像颗种子似的,已经在他混沌的心里扎了根,慢慢发了芽。
两天后的一个下午,华峰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大床上睡觉,嘴角还挂着口水,梦里好像又回到了那个下雨的舞厅,正跟着音乐晃悠呢,突然感觉脸上痒痒的,湿乎乎的。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就看见月亮是块糖像只小猫似的趴在他身边,舌头还在他脸颊上舔了一下,甜丝丝的。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幸福劲儿突然涌上来,他傻愣愣地笑了,嘴角的口水差点流到枕头上。月亮是块糖这时微笑着从身后拎出一套衣服,递到他跟前,声音软得像棉花糖:“我的大侠,快把它换上呀。”
华峰低头瞅了瞅那衣服,眼睛一下子直了。这不是他刚进五期劳动精神病院前穿的那套吗?当时被弄得脏兮兮的,怎么现在洗得这么干净,连衣角的补丁都看得清清楚楚。他挠了挠头,眼神里满是好奇,还带着点没睡醒的迷糊:“换……换这个干啥呀?我要去跳舞吗?”
月亮是块糖不由分说地把他从床上拽了起来,一边给他套衣服,一边叽叽喳喳地说:“一会儿有人来接你呀,带你去找你姐姐呢!见姐姐得穿干净衣服,不能邋里邋遢的,咱是大侠呀!”
“姐姐”两个字一砸进耳朵,华峰的脑子“嗡”的一下,瞬间清醒了大半,前天晚上亚当·斯密说的话一下子就冒了出来。他的心情猛地激动起来,胸口“咚咚”跳得厉害,像揣了只兔子,浑身的血都好像热了,手指头都跟着哆嗦——他终于能见到姐姐了!可激动劲儿刚上来,就被一股浓浓的害怕压下去了,后背唰地冒了层冷汗。他怕,怕姐姐还像当初把他送去“梅兰芝”食品加工厂那样,冷冰冰的,不待见他,甚至会骂他、赶他走。那股害怕越来越沉,沉得他腿都软了,开始一个劲儿地抗拒,慢慢往后缩,一屁股坐回床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我不想去……”他耷拉着脑袋,声音小得像蚊子叫,还带着点哭腔,“我害怕,姐姐会骂我……会扔我……”
就在这时,亚当·斯密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慢悠悠的,带着点烟味:“别怕,我的朋友,你放心。我已经联系到你姐姐了,她也很想你,盼着见你呢,你去找她就行。”
“真……真的?”华峰猛地抬起头,眼睛里瞬间亮了,刚才的害怕好像被这一句话冲散了大半,他直勾勾地盯着门口站着的亚当·斯密,声音都拔高了些,带着点不敢置信的急切,“她真的想我?不赶我走?”
亚当·斯密轻轻吐了一口烟圈,笑容挂在惨白的脸上,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的朋友?”他指了指门外,“车已经给你准备好了,跟我走吧。”
华峰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激动、害怕、高兴、迷茫,乱糟糟地缠在一起,让他脑子有点发晕,可脚却不听使唤地跟着亚当·斯密往门口走。刚到门口,月亮是块糖就匆匆赶了上来,一把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脸蛋上“啵”地亲了一下,留下一个红红的、带着草莓味的唇印。
“去吧,亲爱的!”她的声音甜得发腻,还带着点急切,“我们以后美好的生活就指望你了,你一定要加油呀,多要点钱回来!”
那个草莓味的吻像一团火,烧得华峰心里热乎乎的,刚才那点残留的害怕又淡了些。他攥了攥拳头,跟着亚当·斯密七拐八拐地穿过精神病院的院子,走到一处高大的院墙下面。院墙又高又陡,上面还拉着铁丝网,旁边却孤零零地立着一架木梯子,看着歪歪扭扭的,像是临时搭的。
“朋友,从这儿出去,外面有人接你。”亚当·斯密拍了拍梯子,语气依旧笃定。
华峰看着梯子,又抬头看了看院墙,心里的那点激动又冒了上来。他手脚并用地爬上梯子,动作还有点笨拙,爬到顶端时,往下瞅了瞅,心里慌慌的,却还是闭着眼睛往下一跳。
“咚”的一声,双脚落到了墙外面的地面上,软软的,带着点青草的味道。一瞬间,一股从来没有过的感觉涌了上来——是自由?是解放?他也说不清楚,只觉得浑身都松快了,像被解开了捆了很久的绳子,连呼吸都顺畅了。一个念头突然从他脑子里闪了过去:不回去了,再也不回那个又臭又累的猪圈,不回那个要还房贷的房子了!
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月亮是块糖那个甜甜的吻、701室暖黄的灯光、还有那些新奇的“游戏”画面给硬生生掐断了。他晃了晃脑袋,把那点奇怪的念头甩出去,缓缓抬起头。
院墙外面不远的马路上,停着一辆摩托车,车身落了点灰,车上却没人。华峰好奇地走了过去,伸着脖子往四周瞅。就在这时,旁边的树丛里传出来一个声音,粗粗的,还带着点气喘吁吁:“兄弟,等一会儿啊!我马上就过来,马上!”
华峰只听见声音,却没看到人,心里一下子有点害怕,往树丛那边探了探脑袋,攥紧了衣角。就在这时,一个人从树丛里钻了出来。
这人打扮得怪模怪样的:头上戴着一顶蓝色的三角型的帽子,看起来像食堂蒸的“糖三角”,帽子是用旧布料缝的,边缘还耷拉着几块布片,让傻子想起了杰克船长,身上穿的也是一件蓝色的衣服,料子粗糙,缝得歪歪扭扭的,袖口和裤腿都长短不一,肩膀上还缝了块补丁,看起来像是自己做的。
那人一瘸一拐的走到华峰跟前,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伸出粗糙的手:“你好!我是‘飞翔的荷兰人号’的船长,欧阳混球”,他拍了拍胸脯,声音洪亮,“亚当·斯密告诉我地址了,我带着你去找你姐姐,保证送到!”
华峰愣愣地看着他,眼神里满是好奇,还有点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也伸出手,跟他握了握,嘴里讷讷地说:“船……船长?你有船吗?我要去找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