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姐姐

傻子裹着皮围裙，雨靴踩在猪圈的烂泥里，噗嗤噗嗤响，像踩碎了一堆发臭的烂柿子。脸上三层口罩捂得严实，鼻梁被勒得生疼，可猪圈里的恶臭还是钻缝儿往肺里灌，混着猪粪的酸馊和尿臊，呛得他直咧嘴。头顶的白毛巾是于秀兰给他的，于秀兰还在白毛巾上用红笔写上了“以钛力量”四个字，于秀兰还跟傻子说:顶着这个白毛巾干活的话，会得到宇宙中无尽的能量，得到这种能量会让他身体健康、长命百岁、能够发大财。傻子头上裹着白毛巾，裹得像个黄土高坡上种庄稼的，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得黏在毛巾里，痒得钻心。手上的黑橡胶手套滑溜溜的，他弓着腰，一下下往圈外赶猪，猪哼哼唧唧地拱着他的腿，那股子蛮劲让他想起当初被人群推搡着穿红衣服的滋味。

抬头望，天上的星光稀稀拉拉，淡得像没睡醒，照在猪圈的泥水里，映出星星点点的脏光。傻子咂咂嘴，口罩里的空气闷得发苦，他忽然觉得这一切都他妈不值当。当初亚当·斯密手里的金钥匙多亮眼啊，像块捂热的烤红薯，可现在手里只有滑腻的猪粪味，还有赶不完的猪。他觉得自己被骗了，可哪儿骗了又说不清楚，脑子里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花，浑浑噩噩的，只知道心里堵得慌，像被人用钝刀子割。

身后忽然亮了道昏黄的光，软乎乎的，却带着股子盯人的劲儿，像有人在背后戳他的脊梁骨。傻子浑身一僵，后脖梗子发麻，回头瞅去——是湖畔疯狂欢乐城的701室，他“买”的那间房。整栋楼黑沉沉的，只有701的阳台亮着灯，像黑暗大海里站着的灯塔一样，用那探照灯一样的光，把他照得明明白白。那灯光软是软，却带着鞭子似的力道，抽得他心里发紧，仿佛在喊：快点干，别偷懒！

入住刚满两个月，银行行长包震就找来了，还是那身洗得发灰的黑西装，笑容板正得像贴上去的。他递过来一张纸，上面的字密密麻麻，傻子一个也不认得，只听包震说：“华峰兄弟，房贷该还了，每个月30张幸福券，少一张都不行。”傻子愣了，他以为当初签了字，房子就归他了，就像小时候捡到块糖，攥在手里就是自己的。可包震说，那只是首付，这房贷得接着还。他把炒股票、做期货挣来的所有幸福券都给了包震，还在纸上歪歪扭扭签了名，心里却犯嘀咕：这房子咋还跟无底洞似的？

月亮是块糖的要求越来越高，像春天的野草，疯了似的长。起初只是要奶糖、水果和可乐，后来要化妆品，红的绿的抹在脸上，像戏台上的妖精；要好看的衣服，尤其是各种颜色的JK服，光鲜亮丽的，穿在身上才像“房主太太”；还要晚上穿的、各式各样的睡衣，傻子听她说是“床上穿的衣服”。傻子见过她穿好几次，那布料薄薄的、滑滑的，让他忽然想起在梅兰芝食品加工厂时，偷偷撞见梅兰芝和贾珍姐在办公室里的模样，贾珍姐当时穿的就是这样的衣服。每次看到月亮是块糖穿这种衣服，傻子的心脏就仿佛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下身硬邦邦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挪不开。这时候，月亮是块糖就会把屋里的彩灯打开，五颜六色的光转起来，越转越快，然后她会抱着傻子跳到那张大床上。傻子就乖乖摆出一个大字躺好，任由月亮是块糖脱掉他身上的衣服，跟他玩各种各样新奇的“游戏”。她还得天天吃肉，猪肉、牛肉顿顿不能少，外加巧克力和甜滋滋的奶茶。傻子听不懂“房贷”，也不懂“精致生活”，他只知道月亮是块糖的眼睛亮闪闪的，一说要啥，他就想拼命去挣。

可活儿哪有那么好干？他从晚上七点干到第二天早上七点，在猪圈里赶猪、清粪，还要在菜地里挖菜，几乎一夜不睡，累得骨头都快散架，也只能挣够5张幸福券。30张，像座大山压在他身上，那无形的枷锁越勒越紧，勒得他喘不过气。他跟月亮是块糖说：“我受不了了，太累了。”月亮是块糖就凑过来，软乎乎的声音像化了的奶糖，摸他的头说：“亲爱的，这是幸福的枷锁呀，挺过去就好了。再干36个月，这房子就永远是咱们的了。”

傻子问包震，36个月是多少天。包震掐着指头算，说：“36个月就是1095天，要是碰着两个闰年，就是1096天。”傻子听不懂闰年，只知道1095天是个老长老长的数，比他这辈子见过的所有日子加起来都长。他看着月亮是块糖期待的眼神，看着701室那盏总亮着的灯，看着猪圈里哼哼唧唧的猪，忽然觉得自己像头被拴在磨盘上的驴，只能一圈圈地转，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口罩里的恶臭又涌上来，混着心里的苦，他蹲在烂泥里，肩膀一抽一抽的，眼泪顺着口罩的缝隙往下淌，滴在泥水里，瞬间就没了踪影。

就在这时，亚当·斯密穿着他那身黑西服，跟个没影子的幽灵似的，悄没声儿飘到傻子身后。他瞅着蹲在烂泥里抽抽搭搭的傻子，嘴角勾起道阴恻恻的笑，轻轻喊：“李大侠，我的华峰兄弟，咋了这是？”

傻子吓得往前一趔趄，慌忙站起身回头。月光混着701室那暖黄的灯，照在亚当·斯密脸上，白得渗人，跟傻子小时候看动画片里的妖怪一个样——表面是人模人样，骨子里专吃人。傻子低头瞅了瞅自己的手，黑橡胶手套上糊满了猪粪，臭得钻鼻子。他猛地把手套扯下来，狠狠甩进粪堆里，嗓子眼里挤出哭腔：“我不干了！”蹲下去抱住脑袋，放声嚎：“我太累了！干不动了！我要回家！”

亚当·斯密嘴角的笑没散，还是那副阴惨惨的模样。他往前挪了两步，慢慢拍了拍傻子的后脑勺，又伸手把他扶起来，声音软乎乎的：“我的朋友，咱出来说，出来说。”

亚当·斯密搂着傻子的肩膀，把他带出了猪圈。夜风里还飘着粪味，可比圈里淡多了。他从衣兜里掏出烟盒，摸出一根烟点着，自己吸了一口，再递到傻子嘴边。傻子摇摇头：“我不抽烟。”

“抽一口，解解乏，咱好说话。”亚当·斯密的声音带着股勾人的劲儿。

傻子瞅了瞅他，学着样子把烟含进嘴里，猛吸了一大口。辛辣的烟味呛得他直咧嘴，后背拱得像只虾，肚子里一阵翻江倒海，没憋住“哇”地吐出来——月光底下看得明白，是一口黑黢黢的水。吐完之后，傻子倒觉得浑身松快了些，像堵在胸口的烂泥被掏走了一块。

亚当·斯密笑了笑，又点了一根烟塞进他嘴里：“再来一枝，解乏又舒坦。”

傻子这回不敢猛吸了，小口嘬了一下。烟丝的香味顺着喉咙滑下去，浑身的骨头缝儿忽然就松了，像泡在温水里似的，之前赶猪、清粪的累疼，竟淡了大半。这滋味太稀罕了，比月亮是块糖给的奶糖还甜，比喝到凉可乐还痛快。傻子贪婪地猛吸两口，一根烟转眼见了底。亚当·斯密干脆把烟盒掏出来，又点了一根递给他。傻子夹着烟，竟也学着老烟民的样子，吐出个圆滚滚的烟圈，眯着眼瞅着亚当·斯密，带着哭腔又说：“我是真干不动了。”

“不急。”亚当·斯密吸了口烟，烟圈飘在他那张惨白的脸上，“我的朋友，我给你想个辙。只要你照做，这猪圈的活计你再也不用沾，那套房子，立马就全归你。”

傻子的眼睛“唰”地亮了，像黑夜里突然点亮的灯，里头全是盼头，他攥着烟的手都在抖：“啥……啥办法？”

亚当·斯密盯着他的眼睛，慢悠悠地说：“听说你有个姐姐，挺有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