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过去，我仍然记得那天。早上起床后便告诉我爹该去学校报名了，尽管在这之前我已经不止一次特意说过。我爹毫不在乎说：“跟我有什么关系？你想去学校你去不就行了吗？”我只是借低头看向脚尖伪装自己的眼神说：“学校里要求交饭卡的费用……”我爹瞪着眼质问：“把个吃饭的么？不吃不行吗？”我只是点点头说：“也行，老师还要求交班费，你去跟老师说着商量下，班费不要交”。我爹像是被我噎的说不出话，只是看我一眼转头又拿起一块抹布擦桌子。我看着我爹说：“今天初中报名。你要是不愿意让我上学，那你去跟老师说一声罢，干脆给我找个工作我去打工做事。”我爹只是咬着牙强忍怒气。我又催了一次，我爹怒吼朝我喊“把个报名的么，你自己去不就行了吗？我跟着去干什么？”我只是咬了咬牙，用力压着内心所有想法轻轻的说：“钱的事情怎么办？我没钱，你觉得老师会要我？那又不是收容所，不是谁穷谁就能进去的。没钱你让我怎么进去？我是算学生、还是算辍学二流子？说是学生我没钱交学费，说是二流子我刚小学毕业，你不让我读书那你给我找个活啊，小学刚毕业那天回来，我就跟你说我不读了，那时候我就说与其初中再被欺负三年，不如我去社会打工。你非让我读，还说努力了就好。现在报名了你又不给我交学费。那就愣着罢。你不愿意给我交学费也好，正好免得被人再欺负……”
说着我一边咬牙任凭眼泪跟新衣服一起褪下，见我开始脱下新衣服换上旧衣服。我爹冲着我喊：“你换衣服干什么？”我勉强绝望的淡淡笑着说“反正不读书了，那穿脏衣服一天到晚混着不就好了吗。省得我弄脏衣服你又说给我洗衣服多么多么不容易，多么多么辛苦。”我爹朝着我喊：“把个衣服都是洗衣机洗的，有什么辛苦的？”我没有说话一声不吭换好了衣服。然后坐在院子里拿着一本小学时期积攒的《小故事大道理》看着。过了一会儿，听脚步不知谁进来了，我没有抬头，只是听到对方说：“唉？这不是楚家尕娃吗？怎么今天报名你还在家里呆着？赶紧去，不然到时候九年义务教育没读完是犯法的，要抓进去的啊。赶紧去啊，你咋还有心思坐着看书，衣服都不换呢？已经报名过了？”我爹赶紧低头哈腰不停献媚的笑着回答：“就是就是，我们家楚积善已经学校报过名了……”我抬头看了一眼冷哼着打断说：“那……是，学校里报名费都没交过我就已经报过名了。我这关系后台够硬罢？”来人是村上一家大学生的父亲，姓甘，是曾经村里唯一的邮差，也是我后墙同姓奶奶房屋后面、那户甘家的堂亲。来人只是淡淡的看了我爹一眼，一声不吭走出去了。都是一个村的，谁有关系后台不可能瞒得住。我只是在争取唯一的希望。
我正看着门外，郑晓娜和罗娜的声音从水泥路那边由远及近传来“楚积善！楚积善！楚积善……”两个人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喊的嗓子哑了咳嗽嬉笑着，然后我隐约听见好像其中一人说：“也许……他早就走了罢。”我慌忙跑向墙边倒扣着的两轮车架踩上去，在墙头偷偷看着她们走远，远远的看不真切，只是隐隐约约传来：“他那个人怎么说话不算数……怎么这样啊！”之类的抱怨。我呼出一口气怅然若失慢慢回到院子里，抓起那本被我丢在地上的破书又坐下低着头去看。只是半个字都看不下去。脑子里全是在想如果不读书我将会发生的画面。过了一会儿左侧隔壁唐家的叔叔进来说了一声：“嗷呦，这楚家娃咋没去上学？已经去过了？”我摇摇头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是轻轻说“我爹不让我读了。”唐叔叔只是叹了一口气看向屋里我爹收拾家务的身影一句话没说走出去了。我正要翻书，徐大庆走进来说“走吧，一起报名去。”我摇摇头说“我已经不读书了。”他叹口气走了出去，临出门看我一眼没说话扭头离开了。王林章跟徐大庆打着招呼、听徐大庆说了一句“走吧，他不去了。”王林章愣了下，然后扒拉开徐大庆，面无表情扶着我家大门，只是看了下徐大庆才瞪大眼说了一句：“真的？他说的是真的？”我抬头看了一眼他俩，只是低下头不停点头，抬起眼我强忍着泪水不流出来，勉强笑着摆摆手。王林章跟徐大庆二人朝我挥挥手说：“那你多保重。”我正要翻书，却是什么心思也没有，刚转头进到屋里才喝了一口生水，王如成在门口喊“尕楚，小楚！楚积善！走！上学去！”我爹冲出来朝着门口喊：“滚！滚滚滚！一个个跟苍蝇一样，来了一个又一个。聒噪不聒噪？我们家楚积善不上学了，赶紧滚！滚出去！”说着就要作势把手里的茶杯丢出去、连茶杯里的水跟茶叶也甩出来不少贴在虎口。王如成一溜烟从门外匆忙闪过，嘴里喊着“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
我爹骂骂咧咧抱怨自己的茶叶都撒出来了之类的进到屋里。我喝过水，放下杯子到院子里，听得王如成隔墙压抑着声音轻轻喊“小楚！！一切保重！我先走了。”我爹拿着茶杯冲出发现一个人都没有，于是又愤恨的嘟囔着回到屋里了。我刚拿起书来，一个家里是上海交通大学的另一个大学生之父康叔叔走了进来说“楚哥！楚哥！今儿个天我……哎不是学生报名吗？你这娃怎么还在家呢？哦对了，楚哥！我爹说上次你借的钱该还了，当初是看着娃娃上学份儿借的，我刚听甘师傅和老唐说你娃娃不读书了是吧？那正好，你也用不上钱了，我爹岁数大了抹不开面子。你也知道他老人家做寿材手艺……这…灰头土脸的，挣两个力气钱挣不上，全凭我那医科大学毕业的小兄弟养活着，那这样，你干脆先把钱还了，好借好还再借不难嘛！”我瞪大眼怀疑的扭头看了一眼康叔叔，我知道，那个医科大学毕业的小康叔叔有个儿子跟我同一天出生，只不过那小子是白天生的。康叔叔给我一个很隐晦的眼神，我笑了笑接着低头看书。我爹很烦躁的扭头看我一眼说“知道啦！楚积善！你学校里去吧。赶紧去！”
我当做没听见，康叔叔说了一句“哎老楚你这就不对了，我来要钱了，来要账了，你就让娃娃去学校了是吧？你这人不厚道啊，怎么我不来要账这娃娃就不去学校了是吧？这……”我没有说话依旧装作看书，门口进来刚才出去的两个叔叔，唐叔叔直接开口打断了康叔叔的话说：“还有我的钱，反正你娃娃不上学了，你正好一起把跟我借的钱也还了罢。”我爹怒吼一句“我才借你多少钱？你就这么急着要我还？”唐叔叔皮笑肉不笑的说：“怎么？几十一百来块就不是钱了吗？那我的钱是沙沟里拾来的吗？”我爹没有说话低着头沉默，甘叔叔只是看了一眼我爹，又低头看着地面的泥土“哼哼”的笑了笑、抬起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东张西望环视周围一圈没有再说话，又过了一会儿一群妇女进来就吵吵嚷嚷着“我们听着说楚家娃不读书了来看看怎么回事，那楚家娃学习成绩不及格，书不会背，文章不会写也就罢了，哪一次语文成绩低过70分？哪一回作文不是满分？就凭你那个球怂！跟娃娃动不动不是打、就是骂！凭他自己的本事自学能考这成绩，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哎楚开虎，你个人是什么文凭？你小学没毕业上个三年级半！就让你娃娃读个小学就行了吗？现在是啥社会？连个姑娘读小学文化水平都嫁不出去，一个小伙子初中没读过，你丢人不丢人？哎！你把你仙人的脸都丢干净了哎！你从这娃娃生下开始到这会儿，你啥时候出门挣过钱？就说你娃娃小的时候你服侍不过来有理由，我们砂厂里上班、去给别人地里背菜、割麦子的时候，都是“跟～跟前儿”的活，你挣过一分钱没有？动不动东头子借，西头子借，你啥时候打工挣过钱？”
正说着不知道什么人怒吼一句：“报警！给派出所打电话！自己不跑出去挣钱、不给娃娃上学！还欠钱不还！报警！立马报警打电话！让武胜驿派出所的人上来处理来，我还就不信了，治不了……”我回头看到原来是大队余书记低着头滴滴嘟嘟哒的按着手机打电话，一群看热闹的人在旁边围着我爹群情激昂、骂骂咧咧、不时吐两口唾沫、大声吵吵嚷嚷着喧哗，我隔壁奶奶一家子站在旁边充场，时不时谄媚着众人摆出笑脸说我爹两句，戳一下胳膊或瞪两眼我爹，看着我爹被一群人针对，我心里不可能没有怜悯。但这就是衔尾蛇的威力，我只能吞下自己种的因，因为我有必须要结出的果。
院子里挤满了大大小小的人，小学生默默站在一边低着头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再后来，我爹“被”连哄带吓的呵斥了一番，康叔叔转头弯腰对我说：“你先去学校，报名！跟老师说你爹马上就来，如果学费不够，来我家说。”我默默的换了衣服洗脸往门外走去、头也不回。正巧看到不远处的王欢和王宗藩两个人聊着天，我已经转身打算走，却被她们看见了远远的就招手喊我。到了跟前王欢还一遍又一遍的问我“刚才叫你了！怎么你还打算转头走呢？你就这么讨厌我吗？”我只是敷衍着说：“没，刚才刮风，风吹的沙子进眼睛。”
早上我爹一个人去学校交了饭卡的钱就离开了，自始至终我都没看到我爹，由于我是走出家门口的路就碰到了王宗藩和王欢，跟在她们身后一路沉默听她们聊天去了学校，来时的路上穿过了那沙沟的鹅卵青石和一路腿高的芨芨草，哪怕是走在深一脚浅一脚的地梗上我也在想，也许三年的时间习惯了以后总会觉得怀念。到了校门口红色A4纸的告示，贴在朱红色仿石纹：30×30平方厘米瓷砖的门柱上。我走过去看了一眼，回到校园内看到王欢和王宗藩，我当时对王宗藩说“我要跟着你！”王宗藩反问：“你跟着我干什么？”我说“因为我没有朋友呀。”王宗藩说“我又不是你的朋友，你应该去找王如忠那些人，王如成之类的一起聊天。”我忽略了她说的话傲娇着说“我不管！我就要跟着你！”王宗藩厌恶的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无视了我的存在，眼神只看向遥远处的风景，王欢在旁边麻雀一样蹦蹦跳跳笑话我像个孩子一样幼稚。过了一阵儿她们离开，我刚想跟上去王宗藩严厉的回头说：“别跟着我，你爱去哪儿去哪儿！”王欢摆手示意再见，我看着她转头走远，想着她下巴的痣没有说再见，因为一切缘分……都该：是时候结束了。
我茫然无措的不知去哪里，至于小学毕业班会早已经忘的一干二净了，只是不得不压下心里头纪文婕那个让我厮磨和魂绕的吻。虽然可能知道未来再也不会见到她了。但那又如何，初中妹子多的是。只要动脑子，不愁。在我昏昏沉沉因为昨晚亢奋而失眠的现在，头顶的太阳让我觉得头皮，像是脚踩缝纫机上的布料被针刺一样，我想过要蜷缩在苏联风格、拉毛朱砂红砖墙的阴凉墙根下蹲着，可我这次怎么能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兔子呢。过了一会儿正打算溜达着逛一逛，李长江跑过来找到我，说跟我一个班，我当时只是敷衍着笑了笑，他掰着手指头弯腰点头的数：“郑晓娜、罗娜，康富成，老赵，大庆，王成，王忠之类的都在一起，王永辉好像读小学五年级去了，张生强听郑晓娜说好像去别的地方了，好像是卫校来着，陈福然据说是去打工了，反正国伟出来的大多数都是在我们班”。
我不在乎娘娘腔去卫校的归属，也没什么值得高兴或贬损的，更何况我还羡慕他呢，至少有很多女生跟他能够相处愉快了。我愣了一下关心的问：“巴国军呢”？他说：“巴国军一个人被分到别的班里去了，正好也不能欺负我们了。”这时候徐大庆和王如成也过来了，然后打了招呼离开了，王如成是住宿，我也只是宿舍里转了一圈就出来了没看到别人，后来也溜达跟着陌生人脚步去了大水罐喝水。回来看完班级，那时候教室里班主任当时说了一遍，出来时王永顺通知大家说“班主任叫我们去操场”，班主任在操场嘶吼着又说了一遍：“同学们好，我就是接下来你们初中三年的班主任，由于今天是8月31号，9月1号正式第一天上课，由于有住宿的人，住宿生现在到学校根据分配的宿舍和床位找寻各自的位置。本来是打算让我们延后几天上课，但是由于课程紧张，所以我们和初二初三的一起同一天上课。记得明天上课不要迟到，知道上课时间的罢？早上六点之前到校。就这样，现在你们住宿的人搬行李铺床，不住宿的人可以回家了。”
学校是在集市中间。一条……也是唯一的沥青路把集市一劈为二，面对校门上北下南的方位来说，我只记得太阳从东南方升起，又从西北方落下。集市还是那个小时候有记忆时便有的集市，一排排的白灰墙平房一个挨着一个。有好几家是很久以前就有的，有好几家是后来推倒重盖的，供销社就在校墙外西北方走百十来步的地方，以至于那时候我上初一前附近还没有二层楼的存在。印象当中，近学校大门向西百米不远处南边盖了一个二层楼，对面错几个位置的北边儿也盖了一个二层楼，初一第二学期再往后就好多都翻新或者二层楼了。南边儿的是理发店，北边儿的是手机店。校门是有些气派的，据说是很久以前就这样了，也听说零二年左右翻新了。只见一个高大到让人仰望的：砖木雕梁、彩绘画脊结构门楼，像是牌坊，只还是门。四角是钢制镀锌水暖弯头搭配四根镀锌钢管的门框，无名指左右粗细的八号钢筋每根之间竖直隔开八公分，门顶每根钢筋连着一片菱形尖头直戳戳的向上，左右同样构造对称的小门，被贴着朱红色类石纹瓷砖的门柱隔离，左边的门记忆中除了重大节日几乎不开，我也几乎没有走过几次。只是因为右边的门进去必然要经过保安房，所以大多数是开右边门。中间的大门只容一个帕萨特小轿车加上两边各站一个人的总宽，从栅栏门里看得到里面风景，很宽阔，像是绿茵足球场一样开阔。听身边人聊天得知原来里面是操场，上课的学校还在更里面门内进。
未进大校门往左一溜儿都是各种理发店，布匹，裁缝，酿皮，麻辣烫，烧烤，玩具，鞋帽之类的铺面，往右也是，只不过是比较大的：小卖部、玩具，五金，玻璃，不锈钢铁艺，日用杂货，批发部，烧烤诸如此类，奇怪的是光是小卖部就有好几个。也有卖化肥，农药，种子，家具，家电的批发部和超市若干，校门对面也是，只不过正对面是卖玩具的，对面的饭馆我记得，叫永吉饭馆，地道的牛肉面和炒面条每每让我大饱口福。当然这都是后话了。进了学校右边小门，保安室有两扇很开阔视野的整块大玻璃方窗户，几乎可以在里面看到整个操场接近八成的情况，里面有红色座机电话，书本笔记，一张单人床，一把椅子。我进去时只觉那保安浑身散发着一股子当兵人身上的军威。进了操场左边是一个剧院戏台，戏台左右是单杠，双杠，巧的是，这两边恰恰是保安和监控的盲区。戏台前是一个约有百十来平米的：沙石水泥地面、白漆线篮球场。到了操场右边同样有一个篮球场，只地面残缺的水泥残旧不堪，因为有篮筐所以还看得出来是篮球场。东北角是一个厕所，进去左右两边各有坑位五个。男女厕面对面，进去都是内拐玄关的布局，如果身法足够快，一步之遥进了女厕也有概率不会被抓到。
厕所出来贴墙往太阳出来的方向走几步，是一个仅容两人半并行走的小窄道，各有人绿色教职单人门几个，印象中好像也是五个。这是八十平米左右的退休教师家属独院。我姑姑的岳母是公办教师，就在其中倒数第二还是第三里住着，只是有的时候有，有的时候没有，也许老人家想图个清静所以懒得搭理我们这些娃娃叫门罢。出了巷子再往右走是另一个巷子，印象当中还是两人半并行的窄，也是只有一面有绿色铁皮单人门，蓝底铝牌上写着门牌号早已斑驳，这条道尽头是镀锌管跟钢筋的栏杆，下了水泥台阶竟发现好多教室和单间平房，只是偶尔有几个孩子和老师路过来往，后来听周围人窃窃私语才知道是幼儿园。只据说原来是旧小学，现在新小学早就搬到出校门左拐的下边儿去了。下了楼梯最左边尽头靠墙的高处是男女厕所，左右足足各有十多个坑位、但男女厕所相距最远两端、各自只有一个门，反倒是男生宿舍后面的男女厕都是一进一出的门，我也能够理解，毕竟女生宿舍这边空间有限，这也是唯一的办法。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