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堂会审后的第三天,离隔离结束还有两天。
那天晚上尚青云在洗澡,手机放在房间的桌上。
浴室的水声哗啦啦的,白色的雾气在玻璃门上凝成一片朦胧。
樊振东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隔着门,有点闷:“你电话。”
尚青云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没听清:“什么?”
“电话。”樊振东的声音顿了顿,听起来有点不太对劲,“有电话。”
不知道是不是水流声太吵,产生了错觉,尚青云觉得他的声音莫名其妙地紧张。
身边都是共同的朋友、队友,尚青云也不担心什么,以为大概是哪个商务合作或者队里临时有事,随口应道:“你帮我接吧,没事。”
外面安静了两秒。
然后樊振东的声音又响起来,比刚才更紧了一些:“真的吗?”
“什么真的假的?”
“真的让我接吗?”他又问了一遍,像是要确认。
洗发水的泡沫不小心抹到了眼睛里,有点辣。
尚青云闭着眼,胡乱冲着水,提高声音喊:“你接吧,就说我在洗澡。”
她继续洗头,冲水,抹护发素。
浴室里水汽氤氲,镜子上滑下水珠。外面没有声音了,不知道樊振东有没有接电话。
洗完澡,她擦干身体,换上干净的睡衣。用毛巾包住湿漉漉的头发,拉开门走出去。
房间里只开了书桌上一盏台灯,樊振东正襟危坐地端坐在书桌前,脊背挺得笔直,两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一脸认真地对着桌上摆着的她的手机说话。
他的语气是一般采访时才会有的那种,正式,有条理,甚至带着一点汇报工作的郑重感,正经的有点过了头。
“我们队里的训练安排是这样的……”他对着手机屏幕说,一字一句,字正腔圆,“对,这段时间在隔离,所以暂时不能外出……嗯,她挺好的,身体很好,训练也认真……”
一脸正气,不愧是八一少尉。
尚青云擦着头发走过去,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么正经。
她习惯性地伸手,用还带着湿气的手揉了揉他的脸。
樊振东没反抗,甚至没动,只是抬起眼看着她,眨了眨。
灯光在他眼睛里映出两个小小的光点,尚青云忽然从那双眼睛里看出一点藏得很深的紧张。
于是她想起桌上摆着的手机。
他为什么这么紧张?
她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心跳漏了一拍。
她僵硬地转过头,看向手机屏幕。
屏幕里,她爸同样端端正正、一脸正气地端坐着。
军人的坐姿,多年不改,背挺得很直,肩膀平正,双手放在腿上,表情严肃。
屏幕内外两个人像是复制粘贴,唯一可惜的就是她爸穿着衬衫,樊振东也没穿军装,他穿着和尚青云同款的小熊睡衣,头发还有点乱。
命运为何如此多舛。
昨天刚被教练组审完,今天又被亲爹抓个现行。
她扯出一个谄媚的、带着点讨好的笑,凑到屏幕前:“爸爸,你还没睡呀?要注意身体哦……我、我还有事,我先挂了哈。”
手指还没碰到屏幕,爸爸开口了,“不急。”
就两个字,但尚青云的手僵在半空。
爸爸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然后转向樊振东,打量了他一会儿,才说:“小樊是吧?”
樊振东立刻点头:“是的叔叔。”
“嗯。”爸爸应了一声,没多说什么,只是又看向尚青云,“你妈让我问问你,什么时候回家。”
“隔离结束就回。”尚青云赶紧说,“票都买好了。”
“好。”爸爸点头,“那就这样。早点休息。”
“爸爸晚安。”
“叔叔晚安。”
视频挂断。屏幕暗下去,映出尚青云自己呆滞的脸。
她缓缓转过头,看向樊振东。
樊振东也看着她。
两个人对视了几秒,谁都没说话。
半晌,是樊振东站起来,走到她身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先吹头发吧。”他说,声音很温和,“别着凉了。”
樊振东起身去拿吹风机。尚青云盘腿坐到床上,拿起自己的手机。
吹风机的声音嗡嗡作响。热风拂过头皮,有点烫,但尚青云没什么感觉。
微信里,尚明远的聊天框在最上面。她点开,打字。
【尚青云】:“爸刚给我打视频了。”
消息发出去,几乎是秒回。
【尚明远】:“?”
【尚青云】:“樊振东接的。”
那边沉默了三秒。
然后。
【尚明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尚青云】:“你笑什么?”
【尚明远】:“恭喜你,要挨打了。”
【尚青云】:“滚。”
她放下手机,闭上眼。吹风机的嗡嗡声在耳边响着,樊振东的手指在她发间穿梭。
很舒服,但她心里乱糟糟的。
吹着吹着,樊振东忽然说:“你爸看着挺有气势的。”
尚青云“嗯”了一声:“他是军人,我小时候住家属院的。”
“怪不得。”樊振东说,手指继续梳着她的头发,“你身上也有那种劲儿。”
“什么劲儿?”
“说不上来。”樊振东想了想,“就是……很正。”
尚青云笑了:“你是在夸我吗?”
“嗯。”樊振东很认真,“夸你。”
吹风机的风调小了一点。樊振东换了个话题:“那你小时候怎么没去八一队?”
“湖北队缺人啊。”尚青云说,“而且我家在武汉,去八一太远了。要不是湖北队缺人,我可能真会去八一。”
樊振东沉默了几秒,然后说:“你应该去的。”
“为什么?”
“这样我俩就能更早认识了。”樊振东说,声音很轻。
尚青云心里一动。
她没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
又过了一会儿,樊振东补充了一句:“不过现在也很好。也不迟。”
尚青云本来因为刚才的事挺紧张的,听他这么一说,反而笑了。
是啊,现在也很好。
虽然过程有点乌龙,但迟早要面对的事,早来晚来都一样。
樊振东关掉吹风机,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
他把吹风机的线仔细地卷好,放在一边,然后坐到她身边。
尚青云本来挺紧张的,被他这么一说,反而放松了一些。
她靠在他肩膀上,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沐浴露香味,和她用的是同一个牌子。
“你说……”她开口,声音有点闷,“我爸会生气吗?”
“不会。”樊振东说,“我觉得你爸挺讲道理的。”
“你怎么知道?”
“感觉。”樊振东说,“而且,他刚才也没说什么重话,就是问了问训练和身体。”
尚青云想了想,好像也是。
她爸虽然严肃,但从来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不过,”樊振东补充道,“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先跟你妈通个气。”
“有道理。”尚青云点头。
她拿起手机,给妈妈发了条消息:“妈,睡了吗?”
很快,妈妈回:“还没。怎么了?”
尚青云犹豫了一下,打字:“爸刚才给我打电话了。”
妈妈:“我知道。他说了。”
尚青云心里一紧:“他说什么了?”
妈妈:“说你男朋友接的电话。”
尚青云盯着那行字,不知道该怎么回。
妈妈又发来一条:“是你之前说的那个打球的小伙子吧?小胖?”
尚青云:“……嗯。”
妈妈:“挺好的。你爸挺喜欢他的。”
尚青云愣住了。
她转头看樊振东,把手机屏幕给他看。
樊振东看了,也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看吧。”他说,“我说了,你爸挺讲道理的。”
尚青云还是不敢相信。她又给妈妈打去了电话。
电话接通,妈妈的声音传来,和平常一样温和:“怎么啦?还不放心?”
“妈……”尚青云开口,声音有点不确定,“爸真的……没生气?”
“没生气。”妈妈说,“就是有点意外。他说小伙子挺有礼貌的,说话也有条理。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有点紧张。”妈妈笑了,“你爸说他看起来比你还紧张。”
尚青云回想了一下那个画面。
她没忍住,也笑了,“那爸还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妈妈说,“就是让我问问你,什么时候带回来见见。”
尚青云松了口气。
看来这一关算是过了。
/
可能是打击报复,也可能是胖狐狸暗藏坏心眼。
这件事后的第二天,他们在酒店餐厅吃早饭。
早餐是自助的,尚青云拿了一碗粥,两个包子,一碗米酒。樊振东拿得多一些,还有煎蛋和水果。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安静地吃饭。吃到一半,樊振东忽然开口,语气很平常,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要不要见见我爸妈?”
尚青云正在喝粥,勺子停在嘴边。
她抬起头,看着樊振东。
他表情很平静,眼神很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
“什么?”她愣了一下,问。
“见我爸妈。”樊振东重复了一遍,“反正到广州来了,他们就在这边。你要是愿意,等隔离结束,我带你去见见。”
尚青云手里的勺子吓得一下掉在碗里。
她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这么早吗?”她问,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些,“你爸妈知道我吗?”
“知道。”樊振东说,语气依旧平静,“我们在一起第一天我就跟我妈说了。我觉得这种事,告诉他们比较好。”
前一句话听得尚青云有点惭愧。
樊振东看着她,补充道:“不过你没准备好的话,再推迟也没关系。不急。”
尚青云没说话。
她低下头,看着碗里的粥。米粒煮得很烂,白色的粥面上浮着一点油光。
她倒不是不想去的意思。
谈恋爱就是奔着结婚去的,她其实早就想过见家长这个环节,毕竟也22岁了,虽然不算大但也不算小了。
去年过年回家时,她爸还有意无意地提起老战友的儿子,想给她安排相亲,虽然她当时以训练忙为借口拒绝了。
而且,能养出樊振东这种儿子的,父母自然也是很好的人。
樊振东18年回湖南宣传祁东那个视频她看过,视频里他爸妈看起来都是很温和,很开明的长辈。
但她还是紧张。
谁见公婆能不紧张呢?
她认真想了一会儿。
粥快凉了,她拿起勺子,慢慢搅了搅,然后抬起头,看着樊振东。
“没事。”她说,声音比刚才稳了一些,“等隔离结束,我们就去。”
樊振东的眼睛亮了一下。他笑起来,眉眼弯弯的,看起来很高兴。
“好。”他说。
吃完饭,回房间。尚青云给妈妈又打去了电话,说了这事。
她真的很紧张,很多年没犯的紧张咬指甲的习惯又冒出来了。好久没做美甲,左手大拇指的指甲被她咬得坑坑洼洼的,打比赛都没这么紧张过。
妈妈在电话那头耐心地听她说,然后安慰她:“别紧张,没事的。”
“怎么能不紧张……”尚青云说,声音里带着点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撒娇,“我怕说错话,怕他们不喜欢我。”
“不会的。”妈妈说,“你这么好,谁会不喜欢你?”
然后妈妈开始交代一些事:怎么讲话,带什么礼物,怎么有分寸感又不让长辈讨厌。
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尚青云认真听着,偶尔应一声。
电话打到后面,妈妈忽然沉默了。
“妈?”尚青云叫了一声。
妈妈的声音传来,带着点感慨:“你都到了要谈婚论嫁的年纪了……”
尚青云鼻子一酸。
“这事还没定呢……”她小声说。
“我知道。”妈妈说,“就是一眨眼,你都这么大了。那天知道你谈恋爱的时候,我和你爸还没反应过来。好像在我们眼里,你永远都是那么小小的一个。背着球包去训练,回来累得话都不想说,把包一扔就开始撒娇,说我要吃什么什么……”
尚青云咬着嘴唇,没说话。眼眶有点热。
她想起小时候。训练完回家,又累又饿,一进门就喊“妈我饿了”。妈妈在厨房做饭,头也不回地说“洗手去”。
她磨磨蹭蹭地去洗手,洗完回来,饭菜已经摆上桌了,爸爸坐在桌边看报纸,等她来了才动筷子。
那些日子好像就在昨天,又好像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
“好了,不说了。”妈妈的声音恢复如常,带着笑意,“你自己好好的,知道吗?”
“知道。”尚青云说,声音有点哑,“妈,你也保重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