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1月,瑞典公开赛,斯德哥尔摩。
可能因为快年末了,再加上比赛那几天下小雨甚至雨夹雪,尚青云对斯德哥尔摩的印象只有一个字,冷。
这是她对这座城市最直接的感受。从下飞机那一刻,湿冷的空气就无孔不入,即使裹着最厚的羽绒服,寒气还是能透过缝隙钻进来。
她本来就有点怕冷,这次更是被冻得够呛,到赛地第二天就有点鼻塞,好在没发烧,只是有点感冒。
好在场馆里的空调够足,比赛时倒没觉得太难受,只是手感稍微有点发木。
一到场馆外,她就立刻把自己裹进厚厚的羽绒服里,帽子围巾手套全副武装,走起路来像个移动的蚕蛹。
王曼昱笑她夸张,说北京冬天不也这样。
尚青云吸了吸鼻子,声音闷在围巾里:“不一样,这儿的冷是湿冷,往骨头缝里钻。”
她说着,又把手往袖子里缩了缩。
不过比赛倒是挺顺利的。
外协的选手遇上她,似乎总有那么点未战先怯的意思。从17年低谷爬回来之后,她打球更稳,也更狠了。技术打磨得更精细,心态也更沉得住气。赢球的过程有时会有些波折,但结果大多没什么悬念。
决赛是伊藤美诚。一个难缠的对手,打法怪异,变化多端。
尚青云赢得不算轻松,但也算有惊无险。
4:2。
最后一球落地,她握了握拳,走到场边和李隼教练击了下掌。没什么特别激动的情绪,好像本该如此。
领奖,挂金牌,捧起那个造型有点奇特的奖杯。
闪光灯晃得人眼花。她对着镜头笑了笑,感觉脸有点僵。可能是冻的,也可能是累的。
男单那边,樊振东也赢了。
尚青云下场时,他的比赛刚准备开始,对阵许昕,因而她没立刻去休息室,在场边看完了比赛。樊振东打得很专注,移动迅速,出手果断。4:2。
他拿下最后一分时,很轻地朝这边挥了下手臂,然后走过去和许昕握手,两人简单交流了几句。
捧起奖杯时,他表情很平静,只是眼睛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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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奖金多少?”
王曼昱微微站起,从后座凑过来,下巴搁在尚青云肩膀上。
大巴车在斯德哥尔摩街道夜晚的路上摇晃,暖气烘得人昏昏欲睡。
尚青云把奖金到账的短信递给她看,没说话。王曼昱眯着眼看完,坐回去。
“不少了。”王曼昱说,声音里带着点羡慕,又有点别的什么,“够你买好几个包了。”
尚青云叹了口气,没接买包的话茬。
车窗外是迅速后退的北欧夜景,路灯的光晕连成一条条暖黄色的线,偶尔闪过一栋栋轮廓沉静的建筑物。
十一月底,天黑得早,才下午四点多,外面已经是浓重的夜色,还飘着细碎的雨夹雪。
奖金数额其实不算少,快两万美元,但算算北京的房价,又觉得好像也没那么多。
她整张脸不自觉地皱巴起来,像个被揉过的包子。
“怎么了?”
旁边的座位有人坐下,带近一股寒气,还有熟悉的、淡淡的洗衣液味道。
尚青云转过头,看到樊振东正歪着头看她,眼神里带着点询问。
他刚上车,脸颊和鼻尖还残留着一点被外面冷风吹过的微红。
她举起手机屏幕给他看,声音有点无精打采:“喏。”
樊振东凑近了些,看清了屏幕上的数字,眨了眨眼,又看看她皱巴巴的脸,似乎没明白这有什么好愁的。
“奖金不是挺多的吗?”他疑惑道,声音压得低低的,只有他们俩能听见。
“多吗?”尚青云收回手机,手指无意识地在屏幕上划拉着,“你觉得多?”
樊振东被她问得一愣,认真地想了想,点点头:“比很多比赛都多了。”
“不够花啊。”尚青云叹了口气,把手机丢回兜里,整个人往后靠进座椅里,望着车顶。
樊振东被她这副老气横秋的样子逗笑了,嘴角弯起来:“那你想干嘛?这还不够?”
他问,身子往她这边侧了侧,好像在认真探讨这个问题。
尚青云偏过头看他,眼睛因为刚才皱巴着脸,此刻显得有点没精神。
她想了想,忽然灵光一现似的,压低声音,用一种近乎密谋的语气说:“哎,你说,我要是去找刘主席提建议,让他提高一下明年地表最强的奖金,他会答应吗?”
樊振东明显没跟上她跳跃的思维,啊了一声,随即笑开了,眼睛弯成月牙:“一百万还不够啊?你贪心怪大的呢。”
他学着她的语气,“那你想干嘛呀?”
“我想买房。”尚青云说得特别坦然,仿佛在说“我想喝口水”一样自然。
樊振东又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示意她继续。
“在北京买。”尚青云来了兴致,身体微微坐直了些,开始掰着手指头数,“不用太大,大概……七八十平?最好有个朝南的客厅,冬天有太阳。离队里别太远,不然训练来回麻烦。”
樊振东嗯了一声,表示在听。
“然后养只狗。”尚青云继续说,语气里多了点她自己都没察觉的轻快,“金毛或者拉布拉多,听话的。每天回家能在门口迎接,多好。”
她顿了顿,“再养只猫,胖点的,比如橘猫或者狸花,不爱动的那种,就窝在沙发里。”
好像打开了话匣子。
“阳台可以种点东西,绿萝什么的,好养活。厨房……我其实不太会做饭,但万一想学呢?得有地方。书房可能用不上,但得有个柜子,放点杂七杂八的东西,奖杯什么的……”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从户型说到装修,从宠物说到家具,甚至想到了周末去哪个超市采购。
樊振东就一直听着。
他没插多少话,只是在她停顿的间隙,或者提到某个具体问题时,才开口。
一直等到她说到猫狗打架怎么办的时候,他才终于插了句嘴,声音里带着笑:“那得先让它们从小熟悉。”
“对哦。”尚青云若有所思,“那得差不多时间接回来。”
“也不一定。”樊振东想了想,很认真地说,“我听说如果先有猫,再接小狗,猫可能会欺负狗。但先有狗的话,狗一般会让着猫。”
“真的假的?”尚青云将信将疑。
“应该吧,听人说的。”樊振东语气笃定,明明自己也毫无经验,纯粹是从长辈或者队友闲聊里听来的二手知识,此刻却装得像个经验丰富的老手。
“那还是先接狗吧。”尚青云很快做了决定,“狗好训练一点。猫太独立了。”
她继续畅想,“阳台可以封起来,做成猫狗都能晒太阳的地方。得种点绿植,但得选猫狗吃了没毒的……”
樊振东又适时给出建议:“绿萝好像不行,听说对猫狗有毒。可以种点猫草。”
“猫草是什么?”
“就是小麦苗之类的,猫吃了能吐毛球。”
“你还懂这个?”
“听说的。”他依然是这三个字,但表情很坦然。
明明他自己也还没买房,常年住宿舍,偶尔回父母家,这些关于“家”的琐碎知识,大概也是从长辈那里听来,或者自己一点点想象的。
但他愿意陪她聊这些,听她说这些看似不着边际的幻想,并且努力地给出回应,哪怕那些回应听起来也有些孩子气的装成熟。
尚青云越说越兴奋,和他聊了一路,从比赛场馆说到机场高速,一直到窗外的景色从城市灯火变成更空旷的郊区黑暗。
车内暖气氤氲。其他队友有的在闭目养神,有的在小声聊天,有的戴着耳机听歌。
只有他们这个角落,持续着低声却兴致勃勃的讨论,关于一个遥远得甚至有些虚幻的、在北京的家。
尚青云说得投入,眼睛亮亮的,脸上因为兴奋和暖气的缘故,泛着淡淡的红晕。
樊振东大部分时间在听,偶尔给出一点建议或补充,眼神始终很专注地落在她脸上,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快到机场的时候,尚青云的话题终于告一段落,有点口渴,从背包侧袋拿出保温杯喝了口水。
水温正好,不烫也不凉。
放下水杯的瞬间,尚青云才突然反应过来,然后整个人愣了一下。
车厢里的灯光不算明亮,但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旁边樊振东的视线还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安静的专注。
刚才那一路的对话,那些关于房子、装修、宠物、未来生活的琐碎描述,以及他耐心倾听和偶尔补充的样子……
那不太像两个队友,或者朋友之间的闲聊。
那更像……
……更像已经结了婚的夫妻,在认真讨论买房安家之后的具体生活,细致到阳台种什么花,厨房买什么牌子的油烟机。
这个认知像一滴冰凉的水,毫无预兆地滴进她因为畅想而有些发热的脑海里。
太容易让人误会了。
误会她,误会他,误会他们之间这种说不清道不明、早已超越了普通队友界限的熟稔与亲密。
她住了口,没再继续往下说。
刚刚还活跃着的思维像是被按了暂停键,那些关于未来家的温暖画面瞬间褪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细微的、无处着落的窘迫和心慌。
她咳了两声,假装看向窗外,其实什么也没看清,因为玻璃上只有她自己模糊的倒影和车内灯光的晕染。
脸肯定红透了,好在车内光线不算太亮。
她僵在那里,不敢转头看樊振东的表情,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面座椅的靠背,大脑一片空白。
车厢里其他声音似乎也远去了。
大巴车彻底停稳,前面的马龙和丁宁提醒大家拿好行李准备下车,周围的人开始活动,拿包,穿外套,低声交谈。
窸窸窣窣的声音里,尚青云听到旁边传来很轻的一声,像是吸了口气,又像是无意识的声响。
然后,樊振东的声音响起,和平常没什么两样,甚至带着点刚才讨论未尽的自然:
“到了,下车吧。”
尚青云猛地回过神,胡乱地哦了一声,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开始拿自己的背包和垫在背后的羽绒服。
她始终没敢抬头。
走下大巴,斯德哥尔摩冬夜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瞬间吹散了脸上的燥热,也吹乱了头发,让心神宁静了一些。
她站在空旷的机场出发层外,看着队友们三三两两往里走,看着远处机场明亮的灯火,才慢慢找回一点真实感。
樊振东走在她前面几步,正低头看着手机,似乎是在确认航班信息。
他的背影在夜色和灯光下,看起来和平时一样,没有任何异样,但前提是忽视他手里还推着尚青云那个熟悉的蓝色行李箱。
尚青云轻轻呼了一口气,看着白气在风里瞬间消散,然后裹紧羽绒服,拉高围巾,把半张脸埋进去,跟上队伍。
冷空气吸入肺里,冰凉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