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王镇坐落在终南山南麓一条狭窄的河谷中，镇子不大，依山傍水，一条浑浊的河水穿镇而过，两岸挤满了高矮不一、饱经风霜的木质吊脚楼。空气中永远弥漫着一股浓烈到化不开的复杂气味——草药的苦涩、矿石的腥气、炮制药材的烟火味，以及南来北往旅人身上的汗臭和牲畜的膻味。
这里是大唐西南最重要的药材集散地之一，也是三教九流、黑白两道交汇的漩涡中心。官府的管制在这里相对薄弱，镇上的规矩，更多由几个把控着药材生意的大行会和地头蛇说了算。
夏柠和十一抵达镇外时，已是次日黄昏。两人扮作投亲的姐妹，用泥灰略微遮掩了过于惹眼的容貌，混在入镇的人流中，并未引起太多注意。但夏柠能感觉到，一踏入镇子那简陋的寨门，十一周身的气息就变得愈发冷凝和警惕，那双浅瞳不着痕迹地扫过街边的每一个摊位、每一扇窗户，如同巡视领地的猎豹。
“先去‘济生堂’。”十一压低声音，领着夏柠拐进一条狭窄潮湿、石板路被磨得发亮的小巷。巷子两旁是密密麻麻的药材铺和作坊，晾晒着各种奇形怪状的根茎花果，空气中怪味扑鼻。
“济生堂”是巷子深处一家门面不大的药铺，黑漆招牌有些褪色，看起来有些年头。柜台后坐着个戴着小圆眼镜、正在拨弄算盘的老掌柜，听见门响，抬起浑浊的眼睛瞥了她们一眼。
“抓药还是问诊？”老掌柜的声音慢吞吞的。
“买二两‘朱血竭’，要三十年以上的老根。”十一上前一步，声音平淡，却报出了一个古怪的药名和年份。
老掌柜拨算盘的手停了下来，小圆眼镜后的眼睛锐利地打量了十一片刻，又扫了一眼她身后的夏柠，慢悠悠地道：“朱血竭难得，三十年的老根更是有价无市。客官要得急？”
“急。救人如救火。”十一的语气不带波澜。
老掌柜沉吟了一下，站起身：“库房里好像还有点存货，二位里边请，稍坐片刻，老朽去找找。”他掀开柜台后的蓝布门帘，示意她们进去。
门帘后是一个小小的天井，堆满了药篓和杂物，空气中药味更浓。老掌柜并未去什么库房，而是径直走到天井角落一扇不起眼的木门前，有节奏地敲了几下。
木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条缝，一张精悍的中年人脸庞探了出来，看到十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让开身子。
十一拉着夏柠闪身而入，木门在身后合拢。里面是一条向下的、灯光昏暗的甬道，空气阴冷，带着地窖特有的潮气。
“十一姑娘？您怎么来了？”那精悍汉子压低声音，语气带着恭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外面风声很紧，京里来了不少生面孔，都在打听……”
“我知道。”十一打断他，语气依旧冰冷，“准备两间干净的屋子，要绝对安静。再备齐单子上的药材。”她递过一张折叠的纸条。
汉子接过纸条，看也没看就塞入怀中：“明白。您放心，这儿安全。掌柜的已经去打点耳目了。”他引着两人穿过曲折的甬道，来到一扇厚重的木门前，用钥匙打开。
门后是一间陈设简单却干净整洁的地下室，有床铺、桌椅，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通风口，能透进一丝微弱的天光。显然，这是一处隐秘的安全屋。
“二位先歇着，东西很快备齐。”汉子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
室内只剩下两人。十一走到桌边坐下，闭上眼，似乎在养神。夏柠则打量着这个陌生的环境，心中疑团更甚。十一对这里如此熟悉，这“济生堂”显然是青羽或者她所属势力的一个重要据点。那个老掌柜和精悍汉子，对她恭敬中带着畏惧，十一的身份，绝不简单。
“这里安全吗？”夏柠忍不住问。
“暂时。”十一睁开眼，目光锐利，“但不会太久。药王镇是浑水，各方眼线太多。我们拿到需要的东西，立刻离开。”
“需要什么东西？除了药材，还要做什么？”夏柠追问。她感觉十一带她来药王镇，目的绝非仅仅是躲避和配药那么简单。
十一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墙边，用手指在某块砖缝处轻轻一按。“咔哒”一声轻响，一块砖石弹开，露出里面一个暗格。她从中取出一个扁平的铁盒，打开。
铁盒里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几样东西：一张绘制精细的药王镇及周边地形图、一本薄薄的、封面无字的册子，还有……一小块用油纸包裹、颜色暗沉、仿佛干涸血块的东西。
十一拿起那块暗沉的东西，递给夏柠：“认得吗？”
夏柠接过来，入手微沉，带着一股极其淡薄、却让她心脏猛地一缩的腥甜气！这气味……与“牵机”毒药，与那铜钱中的暗红颗粒，有几分相似，但更加驳杂、阴沉！
“这是……什么？”她的声音有些干涩。
“‘影杀’内部用来追踪的一种特殊药引，‘蚀骨香’的残渣。”十一的声音冰冷，“点燃后无色无味，但能附着在人身上数月不散，被一种训练过的‘寻香鼠’追踪。我怀疑，那晚在山上，孙婆子或者后来那个杀手，可能在我们身上下了这东西。”
夏柠浑身一寒！难怪对方总能精准找到他们的位置！
“不过，这东西有个弱点。”十一拿起那本无字册子，翻到某一页，上面画着几种奇怪的草药，“用‘断肠草’、‘腐心花’加上童子尿混合捣碎，涂抹全身，可暂时掩盖其气味十二个时辰。我们要找的药材里，就有这两样。”
原来如此！是为了消除追踪的隐患！夏柠松了口气，但随即心又提了起来。需要用到如此偏门歹毒的药草来对付追踪，可见对手的难缠和处境的危险。
“还有这个。”十一将那张地图在桌上铺开，手指点向镇子西北角一处靠近河岸、标记着“鬼市”的区域，“今夜子时，鬼市开张。我们需要去那里见一个人，买一样东西。”
“鬼市？见谁？买什么？”夏柠心中警铃大作。药王镇的鬼市她听说过，是见不得光的黑市交易场所，龙蛇混杂，凶险异常。
“一个绰号‘泥菩萨’的线人。他常年混迹鬼市，消息灵通。”十一的手指在地图上轻轻敲击着，“我们要从他手里，买一份关于‘烬余’遗址内部结构的秘图，以及……最近都有哪些人，在打听‘赤阳髓’的消息。”
夏柠倒吸一口凉气！十一这是要主动出击，反查对方的底细！而且，她竟然知道“烬余”内部还有秘图？她到底还知道多少秘密？
“你……你早就计划好了要来鬼市？”夏柠盯着十一，试图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
十一迎着她的目光，浅瞳中波澜不惊：“每一步棋，都要有价值。来药王镇，消除追踪是其一，获取情报是其二。‘赤阳髓’现世，各方牛鬼蛇神都会冒头。知己知彼，才能活命。”
她的计划周密得可怕，冷静得近乎冷酷。夏柠发现自己完全看不透这个女人。她仿佛一个经验丰富的猎手，每一步都算计精准，而自己，似乎只是她棋盘上的一枚棋子，被推向未知的深渊。
“拿到情报之后呢？”夏柠问。
“之后……”十一的目光投向通风口那丝微弱的光亮，声音飘忽，“就看这潭水，到底有多浑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有节奏的敲门声。是那个精悍汉子回来了，带来了所需的药材和一些食物清水。
十一不再多言，开始熟练地处理药材，配制那种气味刺鼻的药膏。夏柠在一旁帮忙，心中却如同这昏暗的地下室一般，充满了压抑和不安。
子时，鬼市。那将会是一个怎样的龙潭虎穴？那个“泥菩萨”，又会是何方神圣？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缓缓浸染了药王镇。而镇子西北角那片白天里寂静无声的河滩荒地，随着子时临近，开始有影影绰绰的灯火和鬼魅般的人影，从四面八方悄然汇聚。
暗流，已然开始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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