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转眼间,夏柠已在终南山草庐度过了月余光阴。日子在采药、辨性、煎煮、研读中缓缓流淌,单调却充实。白芷倾囊相授,从基础的药性归经,到复杂的方剂配伍,乃至一些近乎失传的针灸砭石之术,都悉心指导。夏柠本就天资聪颖,又有家学渊源,进步神速,许多以往在手札中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难之处,经白芷点拨,往往豁然开朗。
炼制“暖阳玉髓”解药的过程,更是艰辛而漫长。那玉髓坚硬异常,需以特制的药液浸泡三日,再置于白芷珍藏的一尊小巧药鼎中,用取自地脉温泉的活水,以极微弱的炭火煅烧七日七夜,期间火候不能有丝毫偏差,需时刻有人看守添炭。夏柠几乎不眠不休,守在药鼎旁,观察着火焰的细微变化,添减炭火,生怕前功尽弃。
白芷则负责采集和炮制“月光草”。那草生于背阴潮湿的岩缝,只在月圆之夜采摘,药效方佳。他于子夜时分入山,归来时露水沾衣,篓中几株银辉流转的异草,散发着清冷幽香。将草捣碎取汁,又是一番精细功夫。
两人分工协作,草庐内终日弥漫着奇异的药香,混合着炭火气,氤氲不散。夏柠沉浸其中,几乎忘却了外界的纷扰。只有在夜深人静,听着山风呼啸、松涛阵阵时,长安城中的刀光剑影、裴衍生死未卜的容颜,才会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这日,已是煅烧的第六日黄昏。药鼎下的炭火已转为暗红,鼎内隐隐传来玉髓受热后细微的噼啪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越来越浓郁的、类似硫磺混合着阳光的奇特暖香。这是玉髓药性开始析出的征兆。
“火候已至关键,今夜需格外小心,守到子时,待鼎身温热不烫手,方可熄火,静置待冷。”白芷仔细检查了鼎内情况,郑重叮嘱夏柠。
“世伯放心,我定当寸步不离。”夏柠点头,眼中布满血丝,却精神亢奋。成功在望,她不敢有丝毫松懈。
白芷看了看天色,暮云四合,山风渐起,带着湿冷的寒意。“看这天色,今夜恐有山雨。我去将药圃的草帘加固一番,你且在此守着。”说罢,他披上一件蓑衣,拄着竹杖出了草庐。
夏柠独自守在药鼎旁,添了一块银炭,听着窗外风声渐紧,心中莫名生出一丝不安。这月余的平静,太过美好,反而让她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墨先生、青羽、三羽、还有那神秘的灰衣人和暗中相助者……他们真的会任由她在此安然度日吗?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枚冰冷的铜钱和桑皮纸地图依旧贴身藏着。这是她与过去那段惊心动魄岁月唯一的联系,也是悬在头顶的利剑。
就在这时,窗外远处的山林中,隐约又传来了那阵熟悉的、哀婉的竹笛声!
笛声!又出现了!
夏柠浑身一僵,猛地站起身,贴近窗口,凝神细听。笛声飘飘忽忽,时断时续,与那夜在乱葬岗附近听到的曲调一模一样!吹笛人似乎就在不远处的山谷中徘徊!
他或她到底是谁?是敌是友?为何屡次在她附近出现?是巧合,还是……某种她无法理解的联络方式?
笛声持续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渐渐远去,最终被越来越大的风声淹没。
夏柠的心却再也无法平静。这笛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搅乱了她的心绪。她隐隐感觉,这山中的宁静,恐怕维持不了多久了。
夜色渐深,山风果然越来越大,吹得茅屋吱呀作响,豆大的雨点开始噼里啪啦地砸在屋顶和窗纸上。药鼎中的暖香愈发浓郁,鼎身的热度也开始缓缓下降。
子时将至。
夏柠强压下心中的不安,全神贯注地感受着药鼎的温度。就在她伸手试探,感觉鼎壁已温热适宜,准备撤去炭火时——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仿佛枯枝被踩断的声音,猛地从草庐后窗外的黑暗中传来!
有人!
夏柠的心脏瞬间骤停!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涌向头顶!她猛地转头,死死盯向后窗方向!手中已扣住了几枚淬毒的银针!
窗外一片漆黑,只有狂风暴雨的呼啸声。但那声异响,绝非风雨所致!
是谁?!是吹笛人?还是……其他不速之客?
她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耳朵极力捕捉着窗外的动静。然而,除了风雨声,再无其他异响。仿佛刚才那一声,只是她的错觉。
但她知道,绝不是错觉!
是白芷世伯回来了?不,脚步声不对!世伯走路沉稳,绝不会发出那种细微的、带着试探性的声响。
冷汗,顺着她的额角滑落。她缓缓移动脚步,悄无声息地靠近墙壁,吹熄了桌上那盏唯一的油灯。草庐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只有药鼎下方残余的炭火,发出微弱的红光,映照着她苍白的脸。
她紧贴着冰冷的土墙,手握短刃,目光如炬,死死锁定后窗的方向。黑暗中,时间仿佛凝固,每一息都如同煎熬。
风雨声中,似乎夹杂着一种极其轻微的、衣物摩擦的窸窣声,若有若无,仿佛有人正在窗外黑暗中悄然移动。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对方在试探?还是在寻找潜入的机会?
就在这紧张的对峙中,前门方向忽然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和敲门声!
“夏姑娘,是我。”是白芷的声音!带着一丝被雨淋透的疲惫。
夏柠心中一松,但警惕未消。她迅速点亮油灯,快步走到门前,并未立刻开门,而是隔着门板低声问道:“世伯,您方才可曾听到后窗有何异响?”
门外的白芷似乎愣了一下,随即道:“异响?老朽方才在药圃,风雨太大,未曾留意。怎么?有情况?”
夏柠犹豫了一下,还是拉开了门闩。门外,白芷果然浑身湿透,蓑衣上滴着水,脸上带着关切。
“我方才似乎听到后窗有动静,像是有人。”夏柠压低声音,目光警惕地扫视着白芷身后的雨幕。
白芷脸色微变,立刻闪身进屋,反手关紧房门,神色凝重地低声道:“你可看清了?”
“没有,只有一声轻响,之后再无动静。”夏柠摇头。
白芷眉头紧锁,走到后窗边,仔细检查了一下窗棂和插销,并未发现被撬动的痕迹。他又侧耳倾听片刻,窗外只有风雨声。
“或许是山中的野物,被风雨惊扰。”白芷沉吟道,但眼神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不过,谨慎些总是好的。今夜你我需加倍警惕。”
他走到药鼎旁,检查了一下火候和玉髓的状况,点了点头:“嗯,火候正好,可以熄火了。子时已过,你先去歇息吧,此处由老朽来看守。”
夏柠看着白芷平静的面容,心中稍安,但那股不安的预感却并未消散。她点了点头:“有劳世伯。”却并未立刻去睡,而是和衣躺在榻上,短刃就放在手边。
白芷也不再劝说,默默撤去炭火,用药杵轻轻搅动鼎内已冷却凝固的药膏,使其均匀。草庐内,只剩下风雨声和药杵与鼎壁碰撞的轻微声响。
夏柠闭着眼,却毫无睡意。后窗那声异响,窗外的笛声,白芷眼中那一闪而过的阴霾……种种迹象交织在一起,让她确信,危机并未远离,反而正在悄然逼近。
这终南山的宁静,恐怕真的要到头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一夜,注定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