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西南季风裹挟着潮润的草木香,像一条湿热的绸带扑面而来。林湛骑着那辆风尘仆仆的旧摩托,沿着蜿蜒的柏油路疾驰。引擎的轰鸣如同低沉的鼓点,两侧的稻田、远山在他护目镜里化作一帧帧倒带的绿。速度让他上瘾——风钻进薄骑行服的缝隙,带来刀锋般的凉;发动机的每一次震颤,都像替他心脏跳动。他微微扬起下巴,让漏下的阳光在脸上溅起细碎的金,嘴角不自觉浮起弧度。后座的相机包被绑得结结实实,里头是他一路的所见所感,是他与世界的密语。
可南方的天,说翻脸就翻脸。方才晴空如洗,眨眼间乌云压境,远山被灰白的雨幕一口吞没。风里掺了土腥与冰凉的湿意,像谁猛地泼下一盆冷水。
“啧。”林湛收油减速,眉心蹙起。豆大的雨点先砸在头盔上,噼啪作响,紧接着雨幕像拉开的帷布,哗啦一下把天地裹进混沌。视线瞬间被撕碎,路面浮起一层晃动的镜。雨水顺着脖颈往脊背里灌,他最担心的不是湿透的自己,而是后座那套娇贵的相机——那是他的饭碗,也是他的眼睛。
得马上避雨。
他拧动油门,在雨里一寸寸往前蹭,目光扫过稻田、树林、偶尔闪过的农舍,没一处能立刻容身。焦急像湿布一样蒙住喉咙。就在此时,一抹暖黄的光刺透雨帘,像溺水时递来的浮木。
那光不亮,却暖得突兀。林湛眯眼,隐约辨出一座带小院的老平房,院口悬着木招牌,风雨里字迹模糊,唯有玻璃门透出的光,像暗夜里唯一的灯塔。
他几乎本能地一偏车把,摩托冲下公路,轮胎劈开积水,溅起银亮的浪。车刚停稳,他一把捞起相机包搂进怀里,踉跄扑向那扇门。
风铃叮当,雨声骤远。
咖啡的醇、旧书的纸墨、木头被岁月摩挲后的淡香,一齐涌上来,像一条干燥的毛毯裹住他。外头的狂风暴雨被瞬间按了静音,另一个世界在他眼前缓缓铺展。
空间不大,却极妥帖。原木书架顶天立地,书脊色彩斑斓,像随意又精确的色块。桌椅散放,小绿植探出圆叶。暖黄灯光从吊灯、壁灯里淌下来,给一切都镀了层柔焦。低低的爵士钢琴像融进空气的水汽,几乎听不见,却又无处不在。
林湛杵在门口,雨水顺着发梢衣角滴成一小滩,他抱紧相机包,像误闯他人领地的落汤鸡。
“欢迎光临。”
柜台后,一个穿浅色棉麻衬衫的男人起身。二十七八岁,干净得像一截新竹,细框眼镜后是一双带着惊讶却温和的眼睛。他手里还捏着擦杯的软布——许煦。
他看看林湛,又看看门外的雨,笑了,那笑像店里的灯,不刺眼,只暖。
“雨真急。”许煦放下杯子,从柜台下抽出一条白毛巾,绕过吧台递过去,“先擦擦。”
林湛愣了半秒才接过:“谢谢……雨太大了,我……”他指指门外,又低头看自己弄湿的地板,“打扰了。”
“谁让天不讲理。”许煦摇头,语气像对老朋友,“先坐,暖和一下。喝点什么?热咖啡驱驱寒。”
毛巾柔软,带着阳光晒透的棉香,林湛胡乱擦着头发和脸,紧绷的肩线一点点松开。他选了靠窗的位子,把相机包搁在里侧干燥的椅子上。
“热美式,谢谢。”
“稍等。”许煦点头,转身忙碌。
窗外雨仍密,玻璃上蜿蜒的水痕像泪。林湛隔着模糊的窗,看雨幕里的世界,像看一部默片。
他的目光不自觉被柜台后的人黏住。许煦低头磨豆,动作沉稳得像在拆一封信。蒸汽升腾,灯光勾勒出他侧脸的弧度和微垂的睫毛,安静得能听见时间滴落的声音。
这种扎根于土壤的宁静,与林湛常年在路上漂泊的动荡截然不同。像磁铁的两极,他本能地被吸引。
职业习惯让指尖发痒。林湛轻手轻脚拉开相机包,湿漉漉的手指有些僵,却仍熟稔地取出相机,避开镜面上的水汽,调整参数。他没发出一丝声响,只透过取景框,悄悄把那个温暖的光源收入方寸。
焦距缓缓收紧,许煦的侧影在镜头里一点点清晰:微垂的睫毛、握着咖啡把手的指节、蒸汽在灯光里浮动的金尘……世界忽然静音,只剩快门按钮下那颗轻轻跳动的心。
指尖落下,一声极轻的“咔嚓”,像雨里的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