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二十三年,秋,镇北侯沈珏大婚。
京城长街十里红妆,侯府内更是笙歌鼎沸,冠盖云集。琉璃盏碰撞出清脆的声响,与满堂的恭贺笑语交织,空气里弥漫着酒香与名贵熏香的气息,织就一派极致的繁华盛景。
云无忧坐在女眷席中,一身蓝白色罗裙,相较于周围的珠光宝气,显得素净却难掩通身灵秀。她作为新娘苏婉的闺中密友,看着高堂之上那对璧人,沈珏英挺含笑,苏婉凤冠霞帔,娇羞动人,眉间却掠过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说不清的忧虑。这忧虑并非源于嫉妒,只是一种莫名的、对这份完美到不真实的繁华的不安。
“咚——”
喧闹的宴席静了一瞬。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当今圣上的幼弟、瑞王萧景澄带着几分醉意畅笑,正执槌敲击着厅中那面新抬上来的红绸覆面鼓,有人高声叫好,气氛重新热络。
然而,云无忧的眉头却微微蹙起。那鼓声……不对。沉闷得不似皮革,反像叩击在朽木之上,尾音里拖着一种令人极不舒服的嘶哑颤音,钻进耳膜,搅得人心头发慌。
瑞王击得兴起,槌落如雨。那鼓声愈发凄厉,竟似裹着无尽痛苦,扭曲在欢快的曲调里,细细辨去,恍若女子压抑的哀嚎,一声声,泣血一般。
高座上,沈珏依旧唇角含春,与身旁的苏婉低语,仿佛未曾听闻那诡异的鼓声。苏婉掩唇轻笑,目光掠过那面鼓时,却快得几乎让人无法捕捉地闪烁了一下。
云无忧的心慢慢沉下去。那不安感越来越浓。
一道裂帛般的锐响,撕破了所有虚浮的喜庆!
所有人骇然转头,只见角落席位上,那位一直垂首默默弹琴的瞎眼老琴师,枯瘦的手指死死扣着一根崩断的琴弦,殷红血珠从指尖渗出,滴落在他陈旧的青袍上。
而他,竟猛地抬起头!
那双空洞干涸的眼窝,直勾勾地“望”向宴厅中央那面鼓,两道浓稠的血泪,触目惊心地从他眼眶中蜿蜒而下!
死寂之中,他喉咙里发出一种砂石摩擦般的、泣血似的嘶哑悲鸣:
「阿缨……别怕——」
那声音里的绝望与痛苦,让闻者心胆俱寒。
「我带你回家。」
喜宴的华美表象,在这一声悲鸣中,被撕得粉碎。
……
镇北侯沈珏与尚书千金苏婉的大婚,排场几乎盖过了半年前太子娶妃。
红绸漫天,宾客盈门,喧闹声几乎要掀翻侯府的琉璃瓦。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正酣时,瑞王萧景澄,今上的幼弟,带着几分醉意朗声笑道:“寻常丝竹有何趣味?珏哥,把你府里那面压箱底的宝贝鼓请出来,给兄弟们助助兴!”
沈珏今日一身大红喜服,面容俊朗,眉眼间俱是春风得意。他闻言一笑,指尖在酒杯沿口轻轻一蹭,摆手道:“就你事儿多。”语气亲昵,带着对挚友的纵容。
不多时,四名健仆抬着一面鼓步入宴厅中央。
那鼓体型不大,鼓身似蒙着一层暗沉皮革,纹理细腻得诡异,在灯火下泛着一种温润又油腻的光,绝非寻常兽皮。鼓框是深色的老木,雕着些模糊不清的缠枝花纹,透着一股子陈旧压抑。
“哟,这鼓瞧着有些年头了,皮子倒是特别。”席间有人探头评论。
瑞王已有些迫不及待,接过仆人递来的鼓槌。那鼓槌入手沉实,顶端包着某种暗金色的金属。
他笑着对四下拱手:“本王先来一曲《贺新婚》,给侯爷和夫人添个彩头!”
咚!
第一声鼓响炸开。
沉闷,却异常穿透,几乎震得人心口一麻。那声音不像击打在皮革上,反倒像直接敲在谁的骨殖上,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钝响,尾音里拖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尖锐嗡鸣,刺得人耳膜极不舒服。
席间说笑的声音下意识低了下去。
咚!咚!
瑞王浑然未觉,酣畅淋漓地挥动着鼓槌。节奏欢快激烈,是十足的喜庆调子。可那鼓声……太不对了。每一声都像裹着无形的痛苦,扭曲在欢快的曲调里,细细去听,竟似一个女子压抑到极致的凄厉哀嚎,混在乐曲中,钻入每个人的耳朵。
不少宾客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彼此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这鼓声,邪门得很。
可新郎官沈珏,正与新夫人苏婉携手接受众人的敬酒。他嘴角噙着温和的笑意,侧耳似在欣赏鼓乐,偶尔还与身旁的苏婉低语两句。苏婉掩唇轻笑,美目流转间,瞥过那面鼓时,飞快地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异样,快得无人察觉。
击鼓的瑞王更是投入,额角沁出细汗,畅快淋漓。
满堂宾客,纵有不适,谁又敢扫侯爷与王爷的兴?只得重新堆起笑,附和着,只是那笑声底下,都藏了几分心惊肉跳的揣测。这侯府深藏的“宝贝”,果真非同凡响。
喜乐喧天,那诡异的鼓声如影随形,编织出一张无形的不安之网。
就在鼓点越来越急,几乎要攫住所有人呼吸的当口——
一声裂帛般的锐响,悍然斩断了乐曲!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众人骇然望去,只见角落席位上,那位被请来奏乐的瞎眼老琴师,枯瘦的手指死死扣着一根崩断的琴弦。殷红的血珠从他指尖涌出,滴落在他陈旧的长袍和下摆上。
“拦住他!”沈珏脸色骤变,厉声喝道。之前的温雅荡然无存,只剩下冰冷的惊怒。
侍卫一拥而上。
场面瞬间大乱。宾客惊呼,杯盘撞翻在地,碎裂声四起。
混乱中,无人注意,那面被琴师染血指尖触碰过的人皮鼓,那暗沉的鼓面似乎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如同一声无声的叹息,随即彻底沉寂下去。
鼓声歇了。
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哀嚎感也消失了。
只剩下满堂死寂,宾客们惊魂未定,面面相觑,望着被侍卫制住、仍在喃喃自语、血泪不止的瞎眼琴师,又看向脸色铁青的镇北侯和花容失色的新夫人。
喜庆的红绸依旧高挂,却仿佛浸透了阴冷的寒意。
这才只是第一声冤魂的控诉。
无形的网,刚刚开始收拢……
……
云无忧恍然惊神,站起了身。
而在无人注意的宴席最远端,一个身着素色长衫的俊雅男子——洛珩,原本平静无波的眼眸,在听到“阿缨”二字的瞬间,骤然缩紧。手中酒杯无声碎裂,琥珀色的酒液混着几不可察的血丝,浸湿了他苍白的指尖。他死死盯着那面鼓,整个世界的喧嚣仿佛都已离他远去,只剩下那一声声凄厉的鼓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