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台的死寂，再次沉甸甸地压了下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显粘稠、更令人窒息。那场濒死的喷溅与混乱的抢救，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余波未平，仍在暖房内无声地震荡、回响。浓重的血腥气虽被竭力清理，却依旧顽固地萦绕在每一寸空气里，混合着药味，沉甸甸地坠入肺腑。

苏窈僵坐在软椅中，四肢百骸仍残留着剧烈颤抖后的虚脱与冰冷。眼前反复闪现着他喷涌的鲜血、迅速灰败的面容，以及自己那不受控制的、崩溃的哭喊与绝望。指尖那温热黏腻的触感仿佛还在，提醒着她方才距离失去他……多么近。

这个认知让她从灵魂深处感到战栗。恨意？早已在那灭顶的恐慌中灰飞烟灭。此刻盘踞心头的，是更深切的后怕，一种近乎虚脱的无力，还有一丝……连自己都惶恐的、细微却顽固的……庆幸。

她怔怔地望向榻上。萧衍已然被宫人收拾妥当，换上了干净的寝衣，盖着厚重的锦被。脸色苍白得透明，呼吸微弱却平稳，仿佛只是陷入了深沉的睡眠，唯有眉宇间那道深刻的褶皱和唇上未褪的干裂，昭示着方才经历了一场何等凶险的劫难。

太医再三诊脉后，躬身对福海低语了几句，留下新的药方和一瓶应急的参茸药丸，这才抹着冷汗，躬身退了出去。福海送走太医，返回暖房，脸色依旧惨白，眼神却比之前镇定了些许。他极其小心地检查了一下帝王的状况，又悄无声息地退至最远的角落，如同融入阴影的塑像，只是那紧绷的肩线透露出他内心的惊涛骇浪并未平复。

暖房内重归死寂。唯有更漏滴答，一声声，敲打着漫长而煎熬的时光。

苏窈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目光几乎钉在萧衍身上，仿佛一错眼，那微弱的呼吸便会停止。所有的思绪都凝滞了，只剩下一种本能的、屏息般的守护。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天色渐暗，宫灯被悄无声息地点亮，昏黄的光晕将一切笼罩在一片不真实的暖色中。

榻上的人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苏窈的心脏瞬间揪紧，猛地站起身，却又不敢靠近，只是紧张地注视着。

萧衍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眉头因不适而蹙紧，喉间溢出一声极低哑的、干涩的呻吟。他极其困难地、缓缓地睁开眼。初时眸光涣散空茫，盛满了未散的疲惫与痛苦，但在目光艰难聚焦、看清榻边那个紧张注视着他的身影时，那空茫迅速沉淀为一种深沉的、复杂的晦暗。

四目相对。

苏窈屏住呼吸，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

他看着她，看了许久。目光从她依旧写满惊惧的脸，移到她微微颤抖的手，再移回她通红的、显然哭了很久的眼睛。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却只发出嘶哑破碎的气音，干裂的唇瓣因这尝试而渗出血丝。

苏窈的心猛地一抽，几乎是下意识地转身，踉跄着扑到小几旁，手忙脚乱地倒了一杯温水。她的手抖得厉害，水洒出大半。她端着那半杯水，回到榻边，犹豫了一瞬，才极其小心地、将杯沿凑近他干裂的唇。

萧衍没有立刻去喝。他只是就那样看着她，看着她眼中未散的恐慌与那笨拙却急切的举动，眸色深沉如夜，里面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情绪。然后，他才极其缓慢地、配合地微微张口，就着她的手，极小口地啜饮着温水。

整个过程，寂静无声。只有细微的水声和他艰难吞咽的声音。

喝了小半杯后，他微微偏开头，示意够了。

苏窈收回手，指尖残留着杯壁的温热水汽和他唇瓣冰凉的触感。

他重新阖上眼，似乎连这点动作都耗尽了气力，呼吸变得愈发沉重。许久，他才极低地、气若游丝地开口，声音嘶哑得几乎难以辨认：“……吓到你了。”

不是疑问，是陈述。

苏�羽的鼻子猛地一酸，眼眶再次迅速泛红。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让哽咽冲出口。

他不再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用那只未受伤的、依旧冰凉的手，在身侧的锦被上，极其轻微地拍了拍。

和之前无数次一样的位置。

一样的意思。

苏�羽怔怔地看着那动作，看着他那张苍白脆弱却写满不容置疑的侧脸，看着锦被下那刚刚从鬼门关挣扎回来的身躯……

这一次，她没有迟疑，没有挣扎。

她极其缓慢地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挨着那一点榻沿，坐了下去。

锦被柔软，却仿佛承载着千钧重量。

她僵硬地坐着，一动不敢动。

萧衍似乎感知到了她的顺从。那紧蹙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又舒展了一丝。他不再有任何动作，也不再开口，呼吸逐渐变得绵长，似是再度沉入昏睡。

苏窈就那样静静地坐着，在昏黄的灯下，守着他微弱却平稳的呼吸。一夜惊魂，心力交瘁，在这短暂的、脆弱的平静中，浓重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她的眼皮越来越重，意识渐渐模糊……

最终，她再也支撑不住，头微微一歪，竟就保持着那个僵直的坐姿，靠着榻柱，沉沉睡去。

烛火轻轻噼啪了一声。

暖房内，只剩下两人交织的、平稳的呼吸声。

恨意如潮，早已退得干干净净。

露出的，是血沃的荒原，硝烟弥漫的战场。

而此刻，在生死边缘挣扎归来后，她终于不再抗拒那无声的命令。

于灯下，倚榻畔，沉沉睡去。

不知是屈服，是妥协，还是……别的什么。

（第九十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