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台的夜，深得如同泼墨，将那枚染血旧玉带来的惊悸与寒意尽数吞没。宫灯未燃，唯有冷月清辉，透过窗纱，在地面投下几道凄清惨淡的光痕，却照不亮人心头盘踞的沉重与疑云。

苏窈依旧僵硬地抱着萧珏，孩子在她生疏却本能的轻拍下渐渐止了啼哭，甚至在她怀中寻了个舒适的姿势，咂咂嘴，再次沉入梦乡。那柔软的温度和依赖的姿态，像一道微弱的暖流，与她心中的冰冷惊骇疯狂冲撞。阿姐的孩子……染血的玉佩……帝王那冰冷讥诮又意味深长的话语……这一切交织成一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网，将她牢牢缚住。

她怔怔地站在原地，不敢动弹，也不敢将孩子放回摇篮，仿佛只要维持着这个姿势，就能暂时逃避那令人恐惧的真相与未来。

榻上，萧衍似乎再度沉入昏睡。呼吸比之前更为沉重艰难，眉心死死拧成一个川字，薄唇抿得发白，额角不断渗出冷汗，在月光下闪着冰冷的光泽。那只缠着纱布的手无意识地搭在胸口，正是方才塞回玉佩的位置。

突然——

他猛地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仿佛从肺腑最深处挤出来的闷咳！那咳嗽声短促而痛苦，被他强行压住，却引得整个胸腔都剧烈震动，脸色在瞬间涨红，又迅速褪为骇人的灰白！

苏窈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又来了！那可怕的咳嗽！

她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冲过去！

然而，他竟又一次强行忍了下去！只有喉结艰难地滚动着，额角青筋暴起，显示出正承受着何等非人的痛楚。他紧闭着眼，身体因极力压抑而微微颤抖，仿佛在与某种无形的、撕裂般的力量抗衡。

就在这时，他搭在胸口的那只伤手，无意识地攥紧了寝衣的布料，指尖因用力而扭曲，那枚藏在衣襟下的玉佩轮廓，隐约凸显了出来。

苏窈的目光死死盯在那一点。染血的玉佩……他连昏睡痛苦时都紧攥着不放的旧物……那上面到底是谁的血？与他此刻的痛苦，与苏家的血，又有何关联？！

巨大的疑问和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毒藤般缠绕上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就在她心神俱裂之际，萧衍的颤抖似乎达到了顶峰。他猛地睁开眼！瞳孔在黑暗中涣散了一瞬，盛满了极致的痛苦和一种……濒死的迷茫。他徒劳地张着嘴，像是渴极的鱼，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那攥着衣襟和玉佩的手，绷得死紧。

下一瞬，他身体猛地向前一倾——

“噗——！”

暗红的、浓稠的鲜血，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猛地从他口中喷涌而出！不是之前那般的零星咳血，而是近乎汹涌的、绝望的奔流！瞬间染红了他苍白的下颌、脖颈，也溅落在他紧攥着的前襟和那枚隐约凸起的玉佩之上！

热血甚至有几滴，溅到了僵立在榻前、抱着孩子的苏窈手背上！那滚烫的、带着铁锈般腥气的触感，如同最恐怖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尖叫！

“陛……下？！”一声破碎的、几乎不是人声的惊呼从她喉间挤出！

萧衍整个人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重重地向后倒去，歪倒在榻上，眼眸迅速失去焦距，气息微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断绝！唯有那只手，依旧死死地攥着衣襟和那枚浸染了新旧鲜血的玉佩，指节狰狞地凸起着。

苏窈脑中那根紧绷的弦，彻底崩断了！

她再也顾不得什么孩子，什么玉佩，什么血海深仇！她猛地将孩子往身旁的摇篮中一放（动作甚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粗暴），整个人如同疯了一般扑到榻前！

“萧衍！萧衍！”她哭喊着，声音嘶哑破裂，双手颤抖着去擦他脸上、颈间那不断涌出的、骇人的鲜血，却发现那血根本擦不干净，反而染红了她自己冰冷的双手，“不要……不要死！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过的——！！！”

她语无伦次，泪水疯狂涌出，混合着鲜血，一片狼藉。她徒劳地用手去堵他的嘴，仿佛这样就能阻止那生命的流逝，指尖触及一片温热的、黏腻的恐怖。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灭顶的绝望彻底吞噬了她！恨意、猜疑、屈辱……所有的一切，在那喷涌的鲜血和迅速消逝的生命面前，都变得微不足道！

“来人啊！快来人啊！救命——！！！”她终于想起了呼救，声音凄厉得划破铜雀台死寂的夜空！

而榻上的萧衍，在她凄厉的哭喊和徒劳的按压中，涣散的目光似乎极其艰难地、最后地聚焦了一瞬，落在了她沾满鲜血和泪水的、惊恐绝望的脸上。

他的嘴唇极其微弱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涌出更多的血沫。

然后，那最后一点微光，也彻底湮灭。

他闭上了眼。头无力地歪向一边。

只剩下那枚被他至死紧攥的、浸透新旧鲜血的玉佩，从微松的指缝间滑落一角，露出那狰狞的、暗红的血丝，在凄冷月光下，闪烁着诡异而冰冷的光泽。

恨意如潮，早已退得干干净净。

露出的，是血沃的荒原，硝烟弥漫的战场。

而此刻，荒原之上，新旧鲜血淋漓交织，将那枚冰冷的玉佩和两颗破碎的心，一同拖入了无底深渊。

（第八十九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