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烬

许星沂大病了一场，高烧不退，恍惚间又回到了那个雪夜，有人用温热的帕子擦她的额头，哼着不知名的曲调。可这次她没有抓住那只手，只是任由自己沉溺在黑暗里，想着或许这样，就能在梦里见到他了。

病好后，她变了。

她不再是那个柔弱的小医女，褪去了襦裙钗环，换上了萧烬年留下的玄色锦袍。袍子有些宽大，衬得她愈发瘦削，却也让她眼底多了几分坚毅。她拿起了他用过的剑，剑身冰凉，却带着他的气息。

她开始跟着老兵学习武艺，一招一式都学得认真，虎口磨出了血泡也不吭声；她捧着兵书彻夜研读，在沙盘上推演阵法，指尖划过城池关隘时，仿佛能触摸到他当年守城的温度。

她要完成他未竟的心愿，守护这座他用生命换来的长安。

她走遍了长安的大街小巷，走过他们曾一起走过的朱雀大街，石板路上的凹痕还留着当年的足迹；看过他们曾一起看过的曲江池荷花，粉白花瓣落在水面，像他日记里写的仙子遗珠；吃过他们曾一起吃过的糖糕，芝麻碎屑沾在唇角，却再也尝不到当年的甜。

每到一个地方，都会想起他的笑容，他的话语，心口就像被针扎一样疼，密密麻麻，却早已流不出泪。

她去了城外的青山，那里漫山遍野的红叶，像极了他最后一次陪她来时的模样。风穿过松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谁在低声呼唤。她坐在他们曾靠过的银杏树下，一遍遍地抚摸着那片他夹在她医书里的红叶，叶片早已干枯发脆，脉络却依旧清晰。

“萧烬年，你看，这里的红叶还是那么红。”她轻声说，声音被风吹散，“就像你当年染血的衣袖。”

她开始像他一样，守护着长安。她将太医署后院辟为药圃，亲手栽种那些他曾为她寻来的草药，教导邻里辨识药性，以备不时之需。她联络城中商户，筹募粮草囤积于粮仓，又说服老兵们开设武馆，教少年子弟强身健体，习练防身之术。

有人嘲笑她一个女子不自量力，说长安已有新帝登基，边疆太平，何须她来杞人忧天。她只是淡淡一笑，眼底的坚定不输任何男儿。他们不懂，她守的从来不是哪一朝的江山，而是他用性命护住的烟火人间，是他曾说过要一起守护的长安。

“你快起来呀！不是要一起守护长安嘛……”某个深夜，她站在城楼上，望着脚下沉睡的长安城，喃喃自语。月光洒在她玄色的衣袍上，竟与记忆中他的身影渐渐重叠。“如今，只剩我一人坚守。”

风吹起她的发丝，衣袂翻飞，像一只折翼的蝶。她仿佛看到萧烬年就站在不远处，玄色锦袍在月光下泛着微光，正含笑望着她，眼里的温柔一如当年。

“萧烬年，”她朝着那个方向伸出手，指尖却只触到一片冰凉的空气，“我做到了，长安很安全。可你在哪里？”

城楼下传来打更人的梆子声，“咚——咚——”，敲碎了夜色，也敲碎了她的幻觉。她收回手，指尖微微颤抖，将那本日记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抱住了他仅存的余温。

日子一天天过去，长安在她的守护下愈发繁华。朱雀大街上车水马龙，曲江池畔游人如织，酒肆里又传出了行酒令的欢笑声。人们渐渐淡忘了那场战乱，淡忘了那个战死在城门下的将军，只有许星沂，还在日复一日地思念着那个早已逝去的人。

她会在每个上元节提着兔子灯，沿着当年的路走一遍，仿佛还能听到他说“姑娘可要仔细些”；她会在每个深秋去城外的青山，捡一片最红的叶子夹进医书，就像他当年做的那样；她会在每个雪夜守在窗前，等着那串熟悉的脚印，哪怕明知不会再来。

她老了，头发染上了霜白，脚步也变得蹒跚。可她还是会每天登上城楼，望着远方的青山，一站就是一整天。身上的玄色锦袍早已洗得发白，却依旧整洁，就像她对他的思念，从未因岁月而褪色。

身边的人换了一代又一代，当年嘲笑她的人早已化作尘土，唯有她还守着这座城，守着那段回忆。有人问她，这样值得吗？她总是笑着摇头，不说话。

值得吗？或许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只是每当看到长安的孩童在街头追逐嬉戏，看到商户们掀开卷帘迎客，看到夕阳下炊烟袅袅升起，她就觉得，他没有白死，她的等待也没有白费。

临终前，她让人将她的床搬到了城楼上。她躺在那里，呼吸微弱，视线模糊中，似乎又看到了那个上元节的夜晚，玄衣公子笑着递给她一盏兔子灯，眼里的光比星辰还亮。

“萧烬年……”她轻声呼唤，嘴角带着一丝满足的笑意，“我好像……看到青山了……”

大梦终醒，青山满怀音，思念再无你，空留我一人徘徊。我喜欢你，但你还能听到吗？我的呼唤，你已无法回应。

风吹过城楼，带着远山的气息，仿佛在诉说着一个早已被遗忘的故事。长安的烟火依旧繁华，只是再也没有那个玄衣公子，和那个等他回家的医女了。

多年后，有人在城楼上发现了一本泛黄的日记和一件褪色的玄色锦袍，日记的最后一页，泪痕早已干涸，只留下一行浅浅的字迹：“青山路远，我来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