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九年十二月初·京城五福甜羹铺
京城腊月的风，裹着雪后初晴的清冽，往五福甜羹铺的窗缝里钻了钻，却被屋内蒸腾的甜香暖得没了脾气
沈韶光缩在临窗的方凳上，一身杏粉云锦袄裙衬得她面色莹润，裙摆上绣着的石榴花沾了点阳光，似要开得鲜活起来
发间别着两支绒花——一支是她亲手做的石榴苹果绒花，红果绿萼憨态可掬；另一支缀着细碎的银饰水晶珠，抬手时便跟着晃出细碎的光
她手里捏着白瓷小调羹，正小口舀着碗里的红薯糯米小圆子甜羹，粉白的圆子裹着琥珀色的糖浆，入口是红薯的绵甜与糯米的软滑，咽下去连心口都暖了三分
放下调羹，她又捻起一块红枣枸杞糕，糕体松软，咬开满是枣泥的甜香与枸杞的微酸，忍不住眯起眼喟叹——这样的日子，才叫舒坦
……
可这份舒坦没持续片刻，对面传来的声音便像颗小石子，搅了她心头的暖意。“沈姑娘，考虑得如何了？”
沈韶光抬眼，看向坐在对面的柴安。他身着深蓝云锦回纹束腰常服，领口镶着圈厚实的狐毛，衬得肩背愈发挺拔，手里端着盏普洱，茶盏盖轻轻刮过碗沿，目光却直直落在她身上，带着几分势在必得的从容
……
咽下嘴里的糕，沈韶光才慢悠悠开口，语气里带着点无奈：“柴公子，不是我驳您的面子，我这绒花铺本就是小本生意，开着图个自己高兴，从没想过要往大了做。”
她心里嘀咕——前世在写字楼里天天加班就够累了，这辈子好不容易躲进这京城小巷，守着个小铺子，想关门逛街就关门，想偷懒歇业就歇业，自在得很
若是真把铺子开大了，天天要琢磨样式、赶订单，岂不是把自己又套进“上班”的笼子里？
……
柴安闻言却没放弃，反倒轻笑一声，指尖敲了敲桌面：“沈姑娘知足常乐，是在下唐突了。不如这样——在下想包揽姑娘日后做的所有绒花，铺子我来开，本钱我来出，往后赚了利，分姑娘两成，如何？”
他这话不是随口说的，柴家本是京城酿酒世家，家底殷实，可他对酿酒没半分兴趣，前几日偶然路过沈韶光的绒花铺，见铺子里摆着的绒花样式新奇——有仿着园子里牡丹的，有捏成小松鼠、小兔子模样的，连宫里娘娘们爱用的点翠样式，都能做成绒花替代品，瞬间便动了心思
他有本钱，有门路，缺的正是沈韶光这份巧思与手艺
……
谁知沈韶光还是摇头，语气坦诚得很：“柴公子，真不是我矫情，我手里的钱够花了。”这话倒是实情——沈家虽只是普通百姓，可老爹在绸缎庄当账房，老娘会做针线活，兄长在镖局当差，一家四口日子过得安稳，每年年底都能扯两匹云锦做新衣，逢年过节还能添些银饰
她做绒花本就是爱好，赚的钱够自己买些绫罗绸缎、珠玉线头就够了，哪里用得着靠这个挣大钱？
……
她看着柴安眼底的执着，忍不住在心里暗笑——这古人怎么比前世的老板还执着于“搞事业”？
再说了，包揽她所有绒花？这可万万不行
圆明园的太后娘娘偶尔会出园逛京城，每次都会绕到她这小铺子里，挑上一两支合心意的绒花
若是真把绒花全卖给柴安，日后娘娘来了见不到新鲜样式，岂不是扫了娘娘的兴？
这么一想，沈韶光更坚定了心思，端起甜羹碗又舀了一勺圆子，语气软了些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笃定：“柴公子，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可这绒花我还是想自己做、自己卖，图个自在。您若是真喜欢绒花，不如日后常来我铺子里挑，新样式我总会先给您留着。”
……
“绒花？”
一道清脆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郦乐善端着空瓷盘从邻桌走过，刚送完客人点的桂花甜羹与杏仁糕，耳尖恰好捕捉到“绒花”二字，脚步下意识顿住，眼里添了几分兴致——她大姐寿华手巧，平日里也爱琢磨些针黹花样，说不定能搭上个话
沈韶光与柴安闻声抬头，只见来人一身淡红杭绸袄裙，裙摆绣着几枝浅粉桃花，针脚细密，衬得她身姿窈窕；发髻上只簪了支素银簪子，却难掩眉眼间的灵秀
柴安放下茶盏，语气淡淡开口，带着几分探询：“姑娘也会做绒花？”
……
郦乐善连忙摇头，指尖轻轻攥着瓷盘边缘，笑着解释：“我手笨，做不来这么精细的活。但我大姐寿华有巧思，先前在老家江宁时，闲时做过几支通草花——她最会琢磨新鲜法子，还特意把晒干的荷花磨成香粉，细细抹在通草花的花蕊里，摆在屋里，风一吹都带着股荷香呢。”
沈韶光听了，眼底掠过一丝赞许，转头看向柴安，语气里带着点“解围”的意味：“你瞧，这位姑娘的姐姐倒真有巧思。柴公子若是想做绒花生意，不如寻寿华姑娘聊聊，或许比我这只想图自在的人合得来。”她心里巴不得有人能接下柴安的“热情”，省得对方总盯着自己的小铺子
……
柴安却没立刻接话，只勾了勾唇角，目光仍落在郦乐善身上，追问得更实在：“既是有巧思，那寿华姑娘的手艺，与京城里通草花铺子里的簪娘比起来，能差多少？”
他要做的是能赚钱的生意，光有巧思不够，手艺得撑得起场面才行
……
这话问得郦乐善瞬间愣住，她捏了捏衣角，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这可没法比呢。大姐做通草花只是兴趣，没正经拜过师，也没做过多少。真要赶上铺子里的簪娘，怕是得跟着学上些时日，打磨打磨手艺才行。”
她倒不是谦虚，大姐那点本事，在家自娱自乐尚可，真要拿出来开店营生，确实还差些火候
……
柴安闻言轻笑一声，指尖漫不经心地划过茶盏边缘，语气里添了几分笃定的考量：“在下要的，可不只是‘会想’的巧思，手艺也得跟得上才行。”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铺内挂着的腊梅绢花，进一步解释，“何况通草花比绒花更讲究——花瓣得做得栩栩如生，连花瓣上的纹理褶皱都不能少半分；调色时要先辨认真实花材的深浅，再一层层晕染出渐变，差一点就失了灵气。没有三年以上的扎实功夫打底，做出来的通草花，在京城根本没人会买。”
……
沈韶光在一旁听得连连点头，深以为然：“可不是嘛。通草花最考验簪娘的基本功，若是连花瓣的质感都做不出来，再新奇的想法也白搭。”
她做绒花时虽不用这般严苛，但也懂手艺人“功夫在细处”的道理
……
郦乐善被说得抿紧了唇，一时不知如何接话。恰在这时，外间传来轻缓的脚步声，郦寿华与郦康宁姐妹俩并肩走了进来
郦康宁身着浅绿杭绸如意纹袄裙，裙角绣着几缕云纹，看着便清爽利落，她刚走近便接过话头，语气从容：“柴公子这话在理，可您既要开铺子，自然不缺本钱，也该有人脉招揽到手艺好的簪娘——您真正缺的，其实是能让铺子在京城立足的新奇想法，不是吗？”
柴安抬眸看向郦康宁，眼底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恢复了淡然：“姑娘倒看得通透。在下确实有办法寻到好簪娘，看来，你们是有兴趣想谈合作？”
……
一直没说话的郦寿华上前一步，她身着水蓝杭绸月纹袄裙，气质温婉却不怯懦，语气坦诚：“自然是有兴趣的。家中这甜羹铺子虽常有客人来，价钱也实惠，可赚的都是辛苦钱。若有机会能合作多挣些银子，改善家里境况，何乐而不为？”
沈韶光听得眼睛一亮，连忙看向柴安，语气里带着几分“你看我没说错”的雀跃：“看看看，柴公子，这才是你要找的合作伙伴！人家既有想法，又有合作的诚意，可比我这只想守着小铺子的人合适多了。”
……
柴安眼底漾开一抹笑意，却没立刻应下，反而话锋一转，抛出了更实际的考量：“姑娘们有诚意是好事，可你们又如何证明，未来能给我的铺子带来收益？”
他语气带着几分证明，“就说方才提的‘抹香粉’，我若想做，大可以直接和三春晓合作——你该知道，三春晓有不少香方是不对外售出的，只供给熟客。我若和三春晓联手，把那些京城大部分人都闻不到的香，抹在我的绒花或通草花上，客人自然会趋之若鹜。”
这话既是亮出自己的备选方案，也是在考验郦家姐妹是否真有能打动他的“真本事”
……
郦寿华抬眼扫过铺内，见方才用餐的客人已陆续走尽，才往前凑了半步，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不容错辨的笃定：“我赌，明年太后娘娘再次举办菊花宴，比的会是首饰。”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柴安脸上，一字一句道，“那对咱们商贾来说，绝对是难得的入园机会。”
……
这话一出，沈韶光最先惊住，手里的调羹“当啷”一声磕在碗沿——太后娘娘的菊花宴向来是世家子弟、贵女格格的场子，商贾想沾边都难，怎么会和“斗首饰”扯上关系？
柴安也愣了愣，随即挑眉：“姑娘凭什么这么笃定？”
郦康宁与郦乐善也满眼疑惑地看向大姐，等着她的解释
郦寿华指尖轻轻蹭过袄裙上的月纹绣线，缓缓道：“去年十月份，有块半人高的鸡血石从凉州护送到京城，我听绸缎庄的老客说，那石头艳红得像燃着的火，连一丝杂质都没有，最后直接送进了圆明园。那么大一块好料，太后娘娘素来爱琢磨新奇花样，我猜她明年定会借着菊花宴，让大家斗一斗珠宝设计。到时候，入选的恐怕就不只是世家子弟和贵女格格了，说不定连咱们商贾百姓，都能有机会参与。”
……
柴安听完，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却仍带着几分试探：“姑娘说得头头是道，可这终究只是你的猜测罢了。”
沈韶光在一旁听得清楚，忍不住嘟囔：“你嘴上这么说，看你这模样，心里不也愿意赌一把嘛。”
她太了解这种生意人心态了，只要有一丝机会能搭上天家的线，没人会轻易放过
……
郦寿华倒不在意柴安的试探，继续说道：“我们眼下不需要工钱，也不要红利——我和康宁与乐善可以先到你铺子里，跟着簪娘学手艺、练技法。若是年后太后娘娘真如我所料，要办斗首饰的宴，那你就得正式和我们合作：我来负责制香，三春晓的香是好，可百姓闻着只是一时新鲜，那些官宦世家的公子贵女早就用惯了。要想让你的首饰出彩，得要些他们没闻过的新奇香气才行。”
柴安盯着郦寿华看了片刻，见她眼神坦荡、毫无怯意，终于收起了试探，朗声笑了：“既如此，那在下就先和寿华姑娘暂定合作。我的铺子会开在南城区荣平街，明年一月初，你们直接过去就行。”
说罢，他又转头看向沈韶光，语气软了几分，“沈姑娘，先前的话还算数——你每月只需给在下提供几支新奇样式的绒花，该给你的红利，一分都不会少。”
沈韶光见躲不过去，只好无奈点头——好在只是每月几支，不算费功夫，总比被缠着开大铺子强
她端起碗，将剩下的甜羹一饮而尽，心里想着：往后这京城的绒花铺子，怕是要热闹起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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