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访窗口的“门槛”

六月的南州，潮气裹着热浪黏在人皮肤上，像块拧不干的湿毛巾。市信访局一楼接待大厅里，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扬起的风都带着股闷味。退休教师周志强攥着皱巴巴的拆迁补偿材料，第三次站在了1号窗口前。

这窗口设计得邪性，台面比寻常办公桌矮了半截，窗口上沿只到成年人胸口。要递材料，就得弯腰弓背，像给人鞠躬。周志强今年六十出头，腰椎间盘突出的老毛病犯了半个月，此刻猫着腰，手刚够到窗口，后腰就传来一阵尖锐的疼，他忍不住“嘶”了一声。

“材料放这儿，填完表再说。”窗口里的年轻科员头也没抬，手指在键盘上敲得飞快，屏幕反光映出他不耐烦的脸。桌上的玻璃下压着张“群众来访须知”，边角都卷了边，周志强想看清上面的字，得把脖子伸得更长，老花镜滑到了鼻尖。

“同志，我上次来就填过表了，这都半个月了，拆迁款的事儿怎么还没信？”周志强的声音带着颤，不是怕，是疼的。他家住老城区光明里，住了三十年的老房子要拆，补偿款比邻居少了近十万，找社区问，社区让找街道，街道又推到信访局，兜了一圈，还是回到这矮窗口前。

科员终于停下键盘，抬眼扫了他一眼，语气凉冰冰的：“都说了材料要审核，拆迁项目涉及部门多，哪能那么快？你再等等，有消息会通知你的。”

“等？我都等半个月了！”周志强急了，声音提高了些，“我邻居王大哥跟我家一样大的房子，人家补偿款早就到账了，凭啥我的就拖着？是不是你们跟开发商有啥猫腻——”

“你这话可不能乱说！”科员猛地一拍桌子，钢笔在桌面上滚了半圈，“我们是按规定办事，你要是再胡搅蛮缠，就请出去！”

周志强被这话堵得胸口发闷，弯腰的姿势实在撑不住了，他扶着窗口边缘想直起身，手指不小心碰到了窗口内侧的金属沿，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哆嗦。大厅里还有几个等着办事的群众，都低着头不敢说话，有人偷偷朝这边看了一眼，又赶紧把头扭过去——这矮窗口前的争执，他们见得太多了。

就在这时，大厅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一行人穿着便装，为首的男人约莫四十岁，身材挺拔，眼神锐利，正是市纪委监委三室主任林峰。他今天陪着省纪委下来调研的同志，本来是要走正门去会议室，路过接待大厅时，眼角余光瞥见了弯腰的周志强，脚步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林主任，这边请。”信访局局长张茂才跟在后面，脸上堆着笑，伸手想引他往楼梯口走。他穿一身熨帖的白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跟大厅里的闷热格格不入。

林峰没动，目光落在了1号窗口。周志强还弓着腰，后背的衬衫被汗浸湿了一大片，像块深色的补丁。他想起前几天收到的举报信，信里说“信访局窗口故意设矮，就是为了让老百姓弯腰，好把事儿糊弄过去”，当时他还觉得有些夸张，此刻亲眼所见，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了一下。

“张局长，这窗口高度，符合便民服务标准吗？”林峰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严肃。

张茂才脸上的笑僵了一下，赶紧解释：“林主任，这是老建筑改造的，当初设计的时候没考虑周全，我们正打算申请经费整改呢。”他一边说，一边朝窗口里的科员使眼色，那科员赶紧低下头，手里的笔却没再动。

周志强听到“林主任”三个字，猛地直起身，后腰的疼都忘了，他盯着林峰，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领导！您是纪委的领导吧？您给评评理！我这拆迁款的事儿，他们拖了半个月不办，还说我胡搅蛮缠！”

林峰上前一步，扶住周志强的胳膊：“大爷，您先别急，慢慢说。”他特意留意了周志强扶腰的动作，又看了看那矮窗口——成年人站在跟前，得全程弯腰，要是腿脚不便的老人，怕是连材料都递不进去。这哪是“没考虑周全”，分明是故意设的“门槛”，一道隔绝群众的“门槛”。

张茂才在旁边急得冒汗，想插话又不敢，只能陪着笑：“林主任，调研的事儿要紧，要不先上楼？这群众的问题，我回头一定亲自处理。”

林峰没理会他，耐心听周志强讲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又接过他手里的补偿材料翻了翻，材料上有社区和街道的签字盖章，唯独缺了信访局的审核意见。他把材料还给周志强，语气缓和下来：“大爷，您的情况我知道了，我会让他们尽快给您答复。”

说完，他转身看向张茂才，眼神里没了刚才的温度：“张局长，群众的诉求不能拖，这窗口的问题，也得尽快解决。为人民服务，不是让人民弯腰的。”

张茂才连连点头：“是是是，林主任说得对，我马上安排！”

调研结束时，天已经黑了。林峰回到办公室，刚坐下，就看到桌上放着一个信封，没有署名，只有一行字：“张茂才与盛达置业赵天昊，拆迁款里有猫腻”。他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模糊的银行转账记录截图，付款方是盛达置业的账户，收款方名字被遮挡了一部分，只露出一个“张”字。

台灯的光落在截图上，林峰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白天信访局那道矮窗口又浮现在眼前——弯腰的群众，敷衍的科员，还有张茂才那掩饰不住的慌乱。他忽然明白，那道物理上的“矮窗口”，不过是某些人心里“高门槛”的缩影。他们把群众挡在门外，把私利揣进怀里，早就忘了“为人民服务”这五个字的分量。

林峰拿起手机，拨通了组员王玥的电话：“王玥，明天跟我去趟光明里拆迁区，再查查盛达置业的背景，尤其是跟信访局的往来。”

电话那头传来清脆的应答声，林峰挂了电话，目光重新落在那张截图上。窗外的南州城灯火通明，可总有一些角落，还藏着见不得光的阴影。他握紧了拳头，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管这阴影后面藏着谁，都得把它揪出来，还群众一个公道，也还“服务者”这三个字一个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