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金陵城飘着细雪。醉红楼后院门外，老鸨红姨正要出门赴宴，忽闻墙角传来微弱啼哭。拨开积雪，见一襁褣中女婴，小脸冻得发紫，气息奄奄。
“作孽哟。”红姨叹了一声，四下无人，便将婴儿抱了回去。解开襁褣，见婴孩心口处有一牡丹花形胎记，便取名“牡丹”。
红姨年轻时也是名动金陵的花魁，如今年纪大了，开了这醉红楼。她一生无子，见这弃婴眉目清秀，忽生恻隐之心，竟真当亲生女儿般养了起来。
牡丹自小在醉红楼长大，却与其他姑娘不同。红姨从不让她见客，只请先生教她读书写字。小牡丹尤爱绘画，无师自通，常在廊下描摹花草人物，栩栩如生。
七岁那年，牡丹偷偷画了幅红姨肖像。画中红姨凭栏远眺，眉间愁绪宛然。丫鬟看见，惊呼：“真真像极了妈妈！”
红姨见了画，怔了半晌，忽然抱住牡丹落泪：“我儿有天赐之才。”
从此，红姨重金聘请名师指导牡丹绘画。牡丹天赋异禀，十二岁时，画技已超越师傅。她尤擅人物，笔下女子各有风姿，竟比真人还要灵动三分。
及笄之年，牡丹成了醉红楼的画师，专为姑娘们绘制肖像。金陵城的公子哥儿纷纷慕名而来，不惜重金求画。牡丹虽在风月场，却始终蒙面作画，守身如玉。
红姨常打趣道：“我这女儿，将来必得配个状元郎。”
牡丹只是浅笑，笔下牡丹花开得正艳。她心里明白，自己这般出身，纵有惊世之才，也难觅良人。
那年春试放榜，新任县令顾知远的独子顾奈恩高中举人，顾家设宴庆贺。奈恩年少有为，俊朗不凡，是金陵城无数闺秀的春闺梦里人。
宴至酣处，有人提议请醉红楼的画师来助兴。顾奈恩本不以为然，觉得青楼画师能有何真才实学。
但当牡丹蒙面而来，展纸作画时，奈恩顿时被吸引。但见那女子虽蒙面纱，却气度清华，一双素手执笔，如有神助。不过一盏茶功夫，一幅《春宴图》跃然纸上，图中宾客栩栩如生，连奈恩眉间一颗小痣都分毫不差。
满座皆惊。奈恩更是心折，忍不住上前搭话：“姑娘画技超凡，不知师从何人？”
牡丹低首答道：“并无师傅，信手涂鸦而已。”
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奈恩还要再问，牡丹已收拾画具告辞而去。
那日后，顾奈恩茶饭不思，脑海里全是那蒙面女子的身影。他多方打听，才知道牡丹原是弃婴，被红姨收养，虽在青楼却洁身自好。
奈恩不顾身份悬殊，常借故去醉红楼求画。红姨看出端倪，婉言相劝：“顾公子是官宦子弟，牡丹不过风尘女子，云泥之别，公子莫要自误。”
奈恩却道：“丹青之中见真性，牡丹姑娘冰清玉洁，胜似许多闺秀。”
如此过了半年，奈恩终于得见牡丹真容。那日他突发奇想，求牡丹为他画像。作画途中，一阵风来，吹落牡丹面纱。
四目相对，奈恩只见眼前女子眉目如画，气质清华，竟似画中仙子。他一时怔住，墨笔落地而不自知。
“姑娘...”奈恩喃喃道，“在下愿以正妻之礼，迎姑娘入门。”
牡丹惊得后退半步：“公子莫要说笑。”
“绝非戏言！”奈恩郑重道，“若得牡丹为妻，此生无憾。”
牡丹心乱如麻。她虽对奈恩有好感，但自知身份卑微，如何配得上县令公子？更何况，官宦人家最重门第，岂容青楼女子为媳？
果然，顾知县夫妇得知儿子要娶青楼女子，勃然大怒。更复杂的是，顾知县年近五旬，刚纳了一房二姨太柳氏。这柳氏原是顾夫人娘家的远房表妹，因家道中落，才委身做妾。她年方二十，比奈恩大不了几岁，却要当他的庶母。
柳氏虽年轻，却工于心计。她见奈恩年少俊朗，心中早有别样心思。得知奈恩要娶青楼女子，她暗自欢喜，表面却附和顾夫人：“姐姐说得是，这等女子怎配进顾家门楣。”
顾夫人以死相逼，顾知县则将奈恩软禁家中。
奈恩绝食抗争，三日水米不进。顾夫人爱子心切，终于松口：“若要娶那女子，须答应三个条件：一不得操办婚礼；二不得载入族谱；三若一年无出，立即休弃。”
奈恩不肯：“牡丹虽出身风尘，却冰清玉洁。我既要娶她，必当风光大办，明媒正娶。”
母子僵持不下。最后还是牡丹得知，主动求见顾夫人：“夫人，牡丹愿接受所有条件，只求与公子相守。”
顾夫人见牡丹知书达理，气质不凡，心下稍安，终于勉强同意。
婚事办得风光，顾奈恩力排众议，八抬大轿将牡丹迎进门。新婚燕尔，二人如胶似漆。奈恩为牡丹专门辟出一间画室，题名“丹青阁”。
然而好景不长。顾夫人对牡丹始终心存芥蒂，常寻衅刁难。更让牡丹不安的是，那位年轻的二姨太柳氏看她的眼神总是怪怪的，似笑非笑，让人不寒而栗。
柳氏表面上对牡丹亲切，常送些点心首饰，背地里却在下人间散布谣言，说牡丹与昔日醉红楼的客人仍有往来。她还故意在顾知县面前夸赞牡丹美貌，引得老县令对儿媳多有留意，让奈恩心生不快。
奈恩起初还维护牡丹，但久而久之，也渐生烦厌。他觉得牡丹太过清高，不如柳氏那般善解人意——虽然那是他的庶母。
转年春天，牡丹有孕。顾夫人态度稍缓，盼着她能为顾家生下长孙。十月怀胎，牡丹竟生下一对龙凤胎。
奈恩大喜，为孩子取名顾承恩、顾念丹。他抱着儿女，对牡丹誓言：“从此我必好好待你。”
可惜誓言犹在耳，奈恩却因公务繁忙，常常晚归。柳氏趁机挑拨，她买通醉红楼的一个丫鬟，伪造牡丹与旧客往来的书信，又设下圈套，让奈恩“偶然”发现这些证据。
奈恩心生疑虑，夫妻间渐生隔阂。牡丹有口难辩，只能将全部心思放在作画和抚养儿女上。
柳氏为何如此狠毒？原来她见牡丹得宠，心生嫉妒。更深处的原因，是她对奈恩有着不该有的情愫。每每见到奈恩与牡丹恩爱，她便如百爪挠心，不能自已。
这年中秋，奈恩奉命赴省城公干。柳氏见时机已到，便向顾夫人进谗言，说牡丹私通外男，败坏门风。她还假造证据，让顾夫人深信不疑。
顾夫人本就嫌弃牡丹出身，当即命人将牡丹关进柴房。柳氏买通下人，不给饮食，又在寒冬之夜泼水冻之。
牡丹体弱，又遭此折磨，不过三日便奄奄一息。临终前，她咬破手指，在柴房墙上画了一株血牡丹，凄艳绝伦。又在墙角悄悄写下“柳氏害我”四字，字迹潦草，几不可辨。
奈恩归来时，牡丹已然香消玉殒。他见到墙上的血牡丹，悲痛欲绝。仔细查看时，终于发现了墙角那四个小字。
奈恩大怒，当即要找柳氏对质。谁知柳氏做贼心虚，早已逃之夭夭。顾夫人这才知被利用，悔恨交加，一病不起。
奈恩与父亲大吵一场，指责他纳此毒妇。顾知县老脸无光，不久也郁郁而终。
奈恩搬出顾府，另置别院居住。他将牡丹厚葬在城南山麓，墓碑上刻“爱妻牡丹之墓”，不顾族人反对。
此后奈恩再不续弦，每日除了公务，便是对着牡丹的画像发呆。他收集牡丹所有遗作，在丹青阁中日夜观摩，每每泪湿衣襟。
某日整理遗物时，奈恩发现牡丹生前最后一幅画。画中女子眉眼与柳氏相似，却面若蛇蝎，手持毒药。画角题有一行小字：“防庶母，慎之慎之”。
原来牡丹早已察觉柳氏歹心，却苦无证据，只能以画示警。奈恩悔不当初，恨自己未能读懂妻子画中深意。
三年后的一个清晨，仆人发现奈恩伏在画案上溘然长逝，手中紧握着一幅未完成的牡丹图。案上留有一纸遗书：“吾与牡丹，生不同衾死同穴。愿葬于牡丹墓侧，永世相守。”
顾家虽觉不妥，但奈恩遗愿如此，只得照办。下葬那日，天空飘起细雨，仿佛为这对苦命恋人垂泪。
至于柳氏，传说她逃往外乡后，被强盗掳去，下场凄惨。也有人说她沦落风尘，终日在醉红楼附近徘徊，逢人便说：“我本应是顾家少奶奶...”
从此，城南双墓并立，一株野牡丹生生不息，岁岁花开并蒂。路人经过，皆感叹：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而牡丹留下的那些画作，后来流传于世，成为千金难求的珍品。画中女子眉目间总带着淡淡哀愁，仿佛在诉说着一个未尽的故事。
惟有那幅柴房中的血牡丹，永远地留在了墙上，随着岁月的流逝，渐渐淡去，终不可寻。如同那个来自青楼却冰清玉洁的女子，来过，爱过，痛过，然后消失在时光的长河里。
惟有情之所钟，跨越生死，永世不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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