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水道的恶臭几乎凝成实质，粘稠地糊在口鼻之间。污水没过脚踝，冰冷刺骨，底下是软烂黏腻的淤泥，每挪动一步都异常艰难。远处黑暗中，窸窸窣窣的声响不断，是生活在这片腐臭国度里的东西在蠢动。

达芬妮紧紧靠着我，身体抖得厉害。她的人类感官在这里承受着巨大的折磨，每一次呼吸都像是酷刑，压抑的干呕声不断从她喉咙里溢出。

我不能停下。必须找到更深处、更隐蔽的支路。

揽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挪动。后背的伤口每一次牵动都痛得我眼前发黑，银毒像跗骨之蛆，顽固地阻碍着自愈。怀里的金属盒子冰冷沉重，不断散发着令人不安的气息。

终于，在一个岔路口，我找到了一处略微干燥些的水泥平台，像是过去维修人员留下的踏脚处。平台上方有一根粗大的管道横过，滴着冷凝水，但至少能暂时隔绝脚下污秽的水流。

“在这里……休息一下。”我声音嘶哑，几乎是半抱着将她托上那个窄小的平台。

她瘫坐在冰冷的水泥上，双臂抱着膝盖，把脸深深埋进去，肩膀剧烈地耸动，发出极力压抑的、破碎的呜咽。恐惧、恶心、脱力，还有这一夜接连不断的惊吓，终于彻底击垮了她。

我站在平台下的污水里，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剧烈地喘息。黑暗和寂静包裹着我们，只有水滴声和她压抑的哭声。

过了很久，她的哭声渐渐低下去，变成断续的抽噎。

我摸索着，从早已被血污和污水浸透的外套内袋里，掏出一个扁平的银质酒壶。这是古老的习惯，里面装的并非美酒，而是高度提纯的、混合了特殊药物的血液制剂，能在短时间内提供一些能量，加速恢复——虽然对银毒效果有限。

我拧开壶盖，仰头灌了一口。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浓重的铁锈味和药草的苦涩，一股微弱的热流随之在冰冷的四肢百骸散开，稍稍压下了那蚀骨的虚弱和剧痛。

平台上的抽噎声停了。达芬妮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过来。月光？不，这里没有月光。只有我冰蓝色的眼瞳在黑暗中提供的微弱视觉，和她人类瞳孔勉强适应黑暗后的模糊轮廓。

她看着我的酒壶，鼻翼微微翕动，似乎闻到了那独特的血与药草的气味，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沉默在弥漫。只有水滴声。

“……谢谢。”她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又救了我一次。”

我握紧酒壶，冰冷的金属硌着掌心。“不是为了你。”我听见自己说，声音依旧冷硬，“盒子不能落在他们手里。”

这是事实，但说出来之后，某种莫名的烦躁感却升腾起来。我看到她轻轻颤了一下，重新低下头，把半张脸埋进臂弯里，不再看我。

那无声的退缩比任何指责都更让人难受。

下水道的阴冷空气仿佛更重了，沉沉压在身上。

我烦躁地拧上酒壶盖子，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目光扫过她单薄瑟缩的背影，裙摆湿透了，沾着污渍，紧紧贴在她的小腿上。她在发抖。这里的寒冷对她的人类躯体来说太难熬了。

犹豫只持续了一瞬。

我脱下身上那件破烂不堪、同样湿冷的外套。动作牵动了后背的伤，一阵尖锐的刺痛让我动作僵了僵。忽略它。我将外套递过去，搭在平台的边缘。

“盖上。”我生硬地说，视线转向漆黑的管道深处，“除非你想冻死。”

她没有立刻动。过了一会儿，一只微微颤抖的手伸过来，摸索着，抓住了那件湿冷的外套，拖了上去，裹在了自己身上。外套对她来说太大了，几乎把她整个包裹住。

“……谢谢。”又是一声细微的、几乎被水滴声掩盖的道谢。

又是一阵沉默。但某种尖锐的东西，似乎稍稍软化了一丝。

我靠在墙上，闭着眼，全力催动血核对抗银毒，感受着力量一丝丝缓慢回流。时间一点点流逝。

平台上传来细微的布料摩擦声。她似乎换了个姿势。

“艾德里安？”她声音很轻，带着试探。

我没有睁眼，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回应：“嗯？”

“……你的伤，还好吗？”

“死不了。”

又是沉默。然后。

“那个盒子……我外婆……”她的声音里带着迷茫和痛苦，“她如果真的知道……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为什么只是……留下警告？”

我睁开眼，看向她。她抱着膝盖，裹在我的外套里，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寻求答案的眼睛。

“也许告诉你才是真正的危险。”我冷冷道，“无知有时是一种保护。”就像现在，她知道得越多，或许只会越恐惧。

“但这种一无所知……让我像个傻瓜！”她的声音里突然带上了哽咽和一丝压抑的愤怒，“被追杀，被当做祭品，差点死掉……却连为什么都不知道！甚至连你……”她顿住了，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

甚至连我，也曾想杀她。

后面的话她没说，但我听懂了。

我看着那双盈满痛苦和泪水的眼睛，第一次，在那冰冷的、关于诅咒和族裔存亡的考量之外，一丝陌生的、酸涩的情绪缓慢地蔓延开来。

她只是个被卷入巨大漩涡的人类。无辜，脆弱，被迫承受着远超她理解能力的恶意和命运。

而我，是这命运加诸她身的执行者之一。

“……你会知道的。”我听见自己说，声音依旧干涩，却似乎没有那么冷了，“等我们安全了。我会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你。”

这是一个承诺。一个沉重而危险的承诺。

她怔怔地看着我，似乎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应。泪水还挂在她睫毛上，但那双眼睛里，亮起了一点微弱的、希冀的光。

“真的？”

“……嗯。”

她不再说话，只是把下巴搁在膝盖上，裹紧了那件宽大的外套，似乎从那句简单的承诺里汲取到了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寂静再次降临。

但这一次，那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恐惧，似乎被某种无形的东西稍稍驱散了一些。

在这肮脏污秽、危机四伏的下水道深处，在这绝对的黑暗里，我们两个不同世界的存在，因为一个古老的诅咒和一个冰冷的盒子被强行捆绑在一起，彼此警惕，彼此依赖，分享着这一刻脆弱而诡异的……

安宁。

直到远处，那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变得稍微清晰了一些。并且，正在靠近。

我猛地站直身体，冰蓝色的眼瞳锐利地扫向声音传来的黑暗深处。

短暂的休息，结束了。

希望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