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进来吗？”

这句话悬在清冷的夜气里，像一颗脆弱的肥皂泡，折射着屋内暖黄的光和她眼中未散的惊惧。进来。踏入她的领地。一个血族，踏入一个散发着致命诱惑的人类巢穴。荒谬，危险，违背所有本能和戒律——除了此刻在我胸腔里疯狂鼓噪的那一个。

我看着她，达芬妮，手指还死死抠着窗框，邀请却已出口。她在害怕，怕刚才那爆裂的怪物，怕窗外沉沉的黑夜，或许，也怕我。但某种更强大的东西压过了恐惧——或许是孤独，或许是那夜我饮下冷咖啡的怪异举动让她生出荒谬的信任，又或许，只是人类在巨大未知面前本能地想要抓住最近的浮木，哪怕那浮木是冰冷的、獠牙森森的。

我该拒绝。转身离开，继续在阴影里做她沉默的守卫，将危险连同我自己一起隔绝在外。

但我没有。

我点了点头，动作轻微得几乎看不见。

窗户被推开得更大一些，足够我进入。我像一缕没有实体的烟，悄无声息地滑入室内，落地时没有一丝声响。

温暖的气息瞬间包裹了我，浓郁得令人窒息。她的香气在这里无处不在，渗透进每一寸空气，织入窗帘的纤维，熨帖在沙发的绒毛里。比我站在窗外所能嗅到的，强烈百倍。我的喉咙发紧，尖齿不受控制地抵住下唇，带来细微的刺痛。血液在冰冷的血管里加速奔流，呼唤着近在咫尺的甘泉。

我强迫自己站在原地，目光迅速扫过这个小小的空间。整洁，温馨，堆满了书和小摆设，是人类称之为“家”的地方。脆弱，明亮，与我存在的黑暗截然相反。

达芬妮关好窗，拉紧窗帘，动作有些急促。她转过身，背靠着窗台，与我隔着几步距离，像是在划分一道无形的界限。暖光洒在她金色的发顶，她微微喘着气，胸脯起伏，那颗心脏在薄薄的胸腔下快速跳动。

咚。咚。咚。

像战鼓，敲在我的神经上。

“那东西……之前也有吗？”她问，声音努力维持平稳。

“没有。”我的声音比平时更哑，“今晚是第一次。”因为我打破了屏障。因为我让那诅咒的气息泄露了出去。

她抿了抿唇，视线落在我刚才扼杀血仆的手上。那里很干净，但她似乎还是看到了什么。“它们……还会来？”

“可能。”我无法给她虚假的安慰。

沉默再次降临，沉重得几乎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那诱惑的香气无孔不入，撕扯着我的理智。我必须说点什么，做什么，来转移这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渴望。

我的目光落在墙角一把放在支架上的古典吉他上。漆面温润，看得出经常被抚摸。

“你弹琴。”我说。这不是询问。

她似乎愣了一下，顺着我的目光看去。“嗯……偶尔。”

“现在弹。”

她睁大眼睛，像是没听清。

“声音，”我解释，视线无法从她脖颈跳动的脉搏上移开，只能死死盯着那把吉他，“能掩盖一些……动静。也能让你平静。”

或许，也能让我分心，在我失控做出什么之前。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走过去，拿起吉他，坐在床沿。乐器抱在怀里，形成了一个小小的防御姿态。她拨动琴弦，几个零散的音符流淌出来，有些生涩，像是在寻找安全感。

然后，旋律渐渐连贯。是一首舒缓略带忧伤的曲子，她弹得并不十分熟练，偶尔有磕绊，但音符干净，像夜里的溪流，慢慢填满了安静的卧室。

她垂着眼，睫毛在眼下投出细密的阴影，手指在琴弦上移动。金色的发丝偶尔滑过她的脸颊。

我靠在远离她的墙边，抱臂听着。冰冷的躯体似乎真的在那乐声中稍稍放松了绷紧的弦。那音乐的流动奇妙地干扰了她血液香气对我的绝对吸引，让我的意识有了一个可以暂时栖息的浮岛。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

她抬起头，看向我，眼神里的恐惧被一种复杂的好奇取代。“你喜欢？”

“它……不一样。”我回答。在我的永恒里，充斥的是寂静、哀嚎、狩猎的嘶吼和永无止境的阴谋低语。这种毫无攻击性、纯粹由人类情感编织的声音，陌生却并不令人厌恶。

“你……”她迟疑着开口，“活了很久吗？”

“比你所能想像的更久。”

“那……时间对你们来说，是什么感觉？”

这个问题像一枚细针，刺入我麻木的感知。时间？是棺木中无尽的尘埃堆积，是狩猎场上重复的杀戮，是权力更迭中冰冷的面孔，是窗外一轮又一轮永不改变的月亮。是……在她出现之前，一片停滞的、死寂的灰白。

但我没有回答。

她的目光落在我始终没有放松的、交叠的手臂上，似乎察觉到了我平静表面下的挣扎。

“你还在……‘饿’吗？”她问得直接，声音很轻，却像投石入湖。

肌肉瞬间绷紧。尖齿刺得更深，嘴里泛起渴望的酸涩。

“一直。”我坦白，声音从齿缝间挤出。

她沉默了一下，然后做了一个让我血液几乎凝固的动作。她将吉他轻轻放在一边，站起身，朝着我走了过来。

一步。两步。

停在离我只有一臂远的地方。那香气如同实质的浪潮拍打着我。

她抬起手，不是手腕，而是指尖轻轻点在自己脖颈侧面，那动脉最清晰跳动的地方。

“是这里吗？”她问，星空般的眼睛望着我，里面没有诱惑，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飞蛾扑火般的好奇，“这里的血，最……好？”

我的呼吸停滞了。视觉里的一切都褪色消失，只剩下那一点之下汹涌的、甜美的生命之泉。毁灭的诅咒和极致的渴望在我体内疯狂交战。

我猛地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指从那片致命的区域拉开。动作快得带起了风，但触碰的瞬间却克制了力量，只是冰冷地圈住她温热的皮肤。

她睁着清澈如水的眼睛看着我。我的视线逐渐从她的眼眸移向那白皙的脖颈。一股狂热的躁动席卷我的全身，一种面对火焰的深深的无力感让我痛苦交加。我的头慢慢低下去，嘴唇贴上她柔软的皮肤。然而，我却没有露出獠牙。

“别。”这个字几乎耗尽了我所有的意志力。她的皮肤那么暖，暖得烫伤我冰冷的唇瓣。“不要试探你无法承受的东西。”

也不要试探我仅剩的底线。

她颤了一下，却没有挣脱。我的冰冷和她的温热在相触的手腕间形成诡异的温差。

“为什么？”她执拗地问，眼睛紧紧盯着我，“如果那么‘饿’，为什么不动手？你刚才……杀了那个东西，很容易。对我，应该更容易。”

为什么？

因为我守护的不是你，是我黑暗永恒里唯一照见的一缕光？因为那血液里的诅咒让我恐惧？因为那杯冷咖啡的苦涩余味还萦绕在我舌尖？

“……因为，”我松开她的手腕，像是被那温度烫伤，后退一步，重新没入墙角的阴影里，声音疲惫而沙哑，“你的血，味道很糟糕。”

谎言。最拙劣的谎言。

达芬妮愣住了。她看着空落落的手腕，上面还残留着我冰冷的触感。然后，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掠过她的眼睛——是了悟，是荒谬，甚至有一丝……好笑？

她没再靠近，也没再追问。只是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脖颈。

“是吗？”她低声说，像是自言自语，“那……下次换种咖啡？”

没有下次了。

我不能再留下。多待一秒，都是对摇摇欲坠的理智的酷刑。

“锁好窗。”我最后说，声音重新裹上冰冷的硬壳。

然后我化作阴影，从她尚未完全闭合的窗缝中掠出，融入了无边夜色，逃离了那温暖得令人心痛的牢笼。

身后，隐约传来窗户再次锁死的“咔哒”声。

我靠在老橡树粗糙的树干上，像一头受伤的野兽般喘息，尽管我并不需要呼吸。指尖深深抠进树皮，体内奔涌的渴望和恐惧久久无法平息。

下一次，我可能就无法再说出那句谎言了。

而下一次，那些被吸引来的，绝不会再是那种轻易能碾碎的低阶血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