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滴水珠的冰凉,像一小块冰,久久烙在孟昙的手背上。
更衣室里死寂过后,是压抑的骚动和那几个女生恼羞成怒却又不敢大声张扬的低骂。孟昙几乎是落荒而逃,心脏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沈昭最后那个冰冷的眼神和毫无征兆的爆发力在她脑子里反复上演。
她不再是那个仅仅只是“沉默孤僻”的转学生了。她是一头被圈禁的、会冷不丁露出獠牙的兽。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完全偏离了孟昙的预想。
沈昭那天的狠厉,非但没有让她被进一步孤立,反而像一种奇异的催化剂。
第二天再到学校,关于“那个穷酸转学生”的议论悄悄变了味。添油加醋的版本里,她推搡挑衅者的动作变成了“干脆利落的过肩摔”,她冰冷的警告被描绘成“藏着刀子的眼神”,她那破旧的水杯和背包甚至都蒙上了一层“刻意低调”“深藏不露”的神秘色彩。
在这个被规矩和虚伪包裹得透不过气的贵族学校里,这种带着尖锐棱角和危险气息的异类,莫名地吸引了一些厌倦了精致无聊的人。
开始有人主动和沈昭搭话,不再是戏弄,而是带着一种试探性的、甚至有些讨好的好奇。
沈昭的应对方式堪称教科书。
她收起了那份在孟家人面前的彻底漠然和偶尔泄底的冰冷,换上了一种疏离却又不失礼貌的态度。她的话依旧不多,但句句都能点在关键处,语调平稳,用词得体。有人请教问题,她会言简意赅地解答,思路清晰精准,展现出远超乎她“贫寒”出身该有的学识和眼界。
她不再独来独往,身边渐渐聚起一个小圈子。那些人是学校里同样有些边缘化、或是自诩清醒、看不惯主流纨绔风气的学生。沈昭似乎很擅长此道,她倾听时显得极为专注,发表意见时又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冷静和分寸感。
她甚至开始参与一些集体活动。运动会上,她报名了最冷门的长跑项目,并不出彩地跑完了全程,却在冲过终点后因“体力不支”微微踉跄,被旁边一个女生及时扶住。她抬头道谢时,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极淡却恰到好处的、显得坚韧又脆弱的微笑。
那一刻,周围好几个目睹这一幕的人眼神都变了。
彬彬有礼,懂分寸,成绩优异(几次随堂测后,她的名字悄然爬上了年级红榜的前列),乐于助人(她开始主动帮同学讲解难题,姿态谦和),尊重师长(她总能准确地说出每位任课老师的学术成果并表示敬佩)……一个近乎完美的、带着些许悲情色彩的优秀转学生形象,被迅速建立起来。
同学们,尤其是那些曾经排斥过她的人,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转弯。谈论起她时,语气里带上了欣赏、同情,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
“其实沈昭人真的挺好的,就是不太爱说话。”
“以前是我们误会她了,她只是内向。”
“听说她以前生活很苦的,能这么优秀真不容易。”
“比某些只会靠家里、天真不知事的大小姐强多了。”
这最后一句,像一根毒刺,悄无声息地飘过来,精准地扎进孟昙的耳朵里。
她站在热闹的走廊边,看着不远处的沈昭被几个人围着讨论课题。沈昭微微侧着头,日光透过玻璃窗,在她线条冷静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光晕,她看起来专注而可靠。
而孟昙自己身边,原本总是簇拥着的朋友,不知何时变得稀疏了些。偶尔她们聚在一起笑闹,话题也常常会不自觉拐到“沈昭今天又解出了那道变态的物理题”或者“沈昭居然知道那么多冷门知识”上去。
她们还是会亲热地挽着孟昙的胳膊,夸她的新发卡好看,约她周末去哪家新开的店打卡。但那种感觉不一样了。目光里少了些纯粹的追捧,多了些不易察觉的比较,甚至……一丝若有似无的怜悯?
孟昙感到一种缓慢的、冰冷的剥离感。
她依然是孟家小姐,依然穿着昂贵的裙子,用着最新款的电子产品,零花钱多得花不完。可那些曾经环绕着她、让她安心的艳羡和喜爱,正像退潮的海水一样,悄无声息地流逝,涌向那个突然出现的、穿着旧衣服却光芒渐盛的“姐姐”。
她心里闷得发慌,一种酸涩的委屈咕嘟咕嘟冒着泡。
她试图告诉自己不要在意。她有关爱她的家人,这就够了。大哥虽然对沈昭冷淡,但对她依旧呵护;二姐悬铃前几天还视频通话,抱怨着画展的筹备琐事,给她看新画的草图,说下次回来给她带礼物;爸爸妈妈……爸爸妈妈虽然因为沈昭的到来变得有些奇怪,但肯定是爱她的。
对,她还有家。
这么想着,她努力把喉咙口的哽塞咽回去,挤出一个若无其事的笑容,走向那群还在讨论的朋友。
“……所以说,关键是要理解这个模型的底层逻辑……”沈昭清冷平稳的声音隐约传来。
一个女生抬头看到孟昙,立刻笑着招手:“昙昙快来!沈昭在讲题,讲得比老师还清楚!”
孟昙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沈昭也抬起头,目光越过众人看向她。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像两口深井,映不出丝毫光线。
她极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对着孟昙弯了一下嘴角。
像是在说:看,他们现在更喜欢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