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初春，寒意未褪。风卷着细碎的樱瓣，在鸭川河面上打着旋，像一场无声的叹息。野宫家那间平日里鲜少启用的、最体面的和室，今日却灯火通明。昂贵的熏香在空气中缓缓流淌，试图掩盖住一丝若有若无的陈腐气息。
百合子端坐在母亲下首。她穿着一件崭新的、淡樱色的访问着（访问和服），是母亲压箱底的珍藏，特意翻新出来。衣料是上好的西阵织，柔滑如水，上面织着精致的暗纹樱花。这华服穿在她身上，却像一层过于沉重的壳，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她微微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眼底深处那潭古井般的沉寂。
对面的斯波纯一，与这古雅的和室氛围有些格格不入。他穿着一身显然是新做的、剪裁过于板正的深色条纹西服，领口系着一条颜色过于鲜艳的领带，勒得他粗壮的脖子有些不自在。他坐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指节粗大，指甲缝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洗不净的、属于矿坑深处的乌色印记。他的脸膛黝黑，是常年风吹日晒和井下烟尘熏染的结果，与百合子细腻如瓷的肌肤形成刺目的对比。
媒人堆着满脸的笑，声音刻意放得又轻又柔，像怕惊扰了什么：“斯波社长年轻有为，是九州实业界的翘楚。听闻野宫家小姐温婉贤淑，才情出众，社长仰慕已久，今日特来拜会。”
斯波纯一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一些，甚至带上了一点刻意为之的沉痛：“野宫夫人，百合子小姐。鄙人…斯波纯一。”他微微欠身，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生硬。“今日冒昧打扰，实因…实因心中仰慕小姐门第清贵，风姿高华。”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百合子低垂的眉眼上，那目光带着审视，也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如同估价般的灼热。他继续开口，声音低沉了几分，刻意营造出一种诚恳甚至带着悲情的氛围：
“不瞒夫人和小姐，鄙人…早年也曾有过一段不幸的婚姻。”他微微摇头，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沉痛，“发妻体弱，缠绵病榻多年，最终…未能熬过寒冬，撒手人寰。”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恰到好处的沙哑，“她…未能留下一儿半女。这些年，我孑然一身，忙于事业，也无心再娶。”
他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看向野宫夫人，又转向百合子，语气变得异常“恳切”：“直到听闻百合子小姐的芳名与家世。野宫家乃京都名门，诗礼传家，血脉高贵。鄙人虽是一介商贾，粗鄙不堪，却也深知‘门楣’二字的分量。若能…若能迎娶百合子小姐这般清贵血脉入门，于我斯波家而言，不啻于…不啻于涤荡尘埃，净化门楣！”
“净化门楣”四个字，他说得格外用力，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渴望。仿佛百合子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能洗刷他“煤黑子”出身污点的、活生生的圣器。
野宫夫人端坐着，脸上维持着华族妇人应有的矜持与端庄，但紧握在膝上的手，指节却微微发白。她听懂了斯波话里的意思——用他黑金堆砌的财富，来交换野宫家那点早已风雨飘摇的“高贵血脉”。这是赤裸裸的交易，却也是野宫家目前唯一能抓住的、续命的稻草。
百合子依旧垂着眼。斯波那番“痛失爱妻、孑然一身、净化门楣”的说辞，像冰冷的针，一根根扎进她的耳膜。她一个字也不信。那双粗粝的手，那身与气质格格不入的西服，还有他眼底深处那抹掩饰不住的、属于商人的精明算计，都让她感到一种本能的排斥和寒意。
她悄悄抬眼，飞快地瞥了斯波一眼。正对上他那双毫不掩饰、带着强烈占有欲的眼睛。那眼神让她心头一紧，如同被毒蛇盯上的猎物。
“百合子…”野宫夫人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强装的平静，“斯波社长…一片赤诚。你…意下如何？”
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熏香的味道变得有些刺鼻。窗外的风似乎更大了些，吹得庭院里那株早开的垂枝樱簌簌作响，粉白的花瓣纷纷扬扬地飘落，有几片甚至被风卷进了敞开的纸拉门缝隙，落在冰凉的地板上。
百合子的目光落在那几片零落的花瓣上。樱花，京都的象征，绚烂而短暂。就像她，野宫家的女儿，华族的身份，看似光鲜，实则脆弱不堪，一阵风雨便能零落成泥。
她想起了那本沉重的账簿，想起了母亲鬓角新添的白发，想起了兄长瑞人面对债主时强撑的窘迫，想起了这座摇摇欲坠的老宅……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眼。那双幽深的眸子里，所有的情绪都被一层冰封的平静覆盖。她看向母亲，又转向斯波纯一，樱唇微启，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决绝：
“一切…但凭母亲做主。”
野宫夫人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光芒，是如释重负，也是深沉的悲哀。
斯波纯一的脸上，则绽开了一个毫不掩饰的、带着胜利者姿态的笑容。那笑容扯动了他黝黑的脸皮，露出一口过分整洁的白牙，显得格外刺眼。他仿佛已经看到，那朵京都的“月轮花”，即将被他亲手摘下，移植到他黑金铸就的牢笼之中。
窗外的樱花，依旧在风中无声地凋零。一场以谎言为饵、以血脉为筹码的交易，在这看似风雅的相亲宴上，尘埃落定。百合子用自己的一生，为摇摇欲坠的家族，换来了片刻的喘息。而等待她的，将是九州煤矿深处，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与未知的命运。
（第二回·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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