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秋，凉意浸骨。风贴着鸭川的水面刮过来，带着湿气，钻进野宫家老宅雕花窗棂的缝隙里。宅子很大，空荡荡的。脚步声在回廊里响起，带着点寂寥的回音，撞在斑驳的廊柱上，又散了。
百合子跪坐在西厢房临窗的矮几前。窗外是庭院，精心打理过，却难掩萧瑟。几株枫树，叶子半红半黄，零星的几片飘落下来，落在枯山水细密的耙痕上，像几点凝固的血。她面前摊开一本账簿，纸页泛黄卷边，墨迹早已干透。那些数字，却像冰冷的针，一根根扎进眼里。
她是野宫家的幺女。父亲在她还小的时候就病逝了。曾经煊赫的华族门庭，如今只剩下一个空架子，沉沉地压在母亲和兄长瑞人单薄的肩上。祖上传下来的几处薄田，一处早没了油水的旧矿份额，是仅存的依凭。这点微末的收入，怎么填得平年深日久积下的债务窟窿？怎么维持这偌大宅邸的开销？还有那点华族最后的、摇摇欲坠的体面？
指尖划过账簿上刺目的赤字，百合子轻轻叹了口气。那口气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尘埃里，瞬间就被屋里的寂静吞没了。她身上穿着母亲年轻时的一件旧吴服，秋香色，料子是上好的，但袖口和领缘的金线已经磨损发暗，仔细看，还能发现几处被虫蛀过、又精心修补过的细小痕迹。
华族的体面，有时候就是靠这些细小的、不为人知的修补在苦苦支撑。就像这座宅子，远看气派依旧，走近了，才能发现廊柱的漆皮有些剥落，糊着昂贵唐纸的隔扇，边角也微微翘起，透着股力不从心的疲惫。
侍女阿薰轻手轻脚地进来，奉上一杯温热的抹茶。茶香袅袅，带着一丝苦涩的芬芳。
“小姐，”阿薰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夫人请您过去一趟，说是有要事相商。”
百合子抬起眼。她的眼睛很漂亮，像两泓幽深的古潭水，清澈，却也沉淀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沉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她点了点头，没说什么，合上了那本沉重的账簿。
穿过长长的回廊，脚步声在空旷中显得格外清晰。廊外，庭院里的枫叶又落了几片，打着旋儿，悄无声息地坠入泥土。百合子知道母亲找她是为了什么。近来，母亲和兄长脸上的愁云越来越重，像京都深秋化不开的阴霾。债主登门的频率也越来越高，那些或倨傲或贪婪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刮着野宫家最后的尊严。华族的体面，在真金白银的债务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她心里隐约有个预感。一个关于她未来的，沉重的预感。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与此同时，远在九州岛的另一端，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若松港的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股混合着海腥、煤灰和铁锈的独特气味。巨大的蒸汽轮船像钢铁巨兽，鸣着低沉悠长的汽笛，吞吐着黑色的煤炭和各式各样的货物。港口附近，一座簇新的、带着明显西洋风格的宅邸矗立着，尖顶的塔楼直指灰蒙蒙的天空，与周围低矮的工棚和黑黢黢的仓库格格不入。这便是斯波矿业株式会社社长，斯波纯一的府邸。
书房里，厚重的丝绒窗帘半掩着，挡住了外面港口喧嚣的日光。斯波纯一正埋首在一堆文件和账册里。他身形高大，肩膀宽阔，穿着一身剪裁合体但面料略显生硬的深色西服。手指粗壮有力，指节突出，指甲缝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洗不净的、属于矿坑深处的乌色印记。此刻，他正捏着一支沉甸甸的金笔，在一份收购合同上签下龙飞凤舞的名字。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
桌上，一盏黄铜煤油灯散发着稳定的光晕，照亮了他棱角分明的脸。那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和精明。他的眼角已经有了深刻的纹路，那是常年算计、争斗和风吹日晒留下的痕迹。皮肤是黝黑的，是井下烟尘和九州海风共同熏染的结果。
斯波纯一是个孤儿。父母早亡，他是在矿坑的泥泞和底层社会的摸爬滚打中长大的。靠着过人的胆识、一股子不要命的狠劲，还有对金钱近乎本能的攫取欲，他一步步吞并小矿，挤垮对手，最终在九州煤矿业站稳了脚跟，成了人人侧目的“暴发户”。他信奉的真理简单而粗暴：金钱万能。金钱能买来尊严，买来地位，买来一切他曾经仰望却不可及的东西。包括那高高在上、如今却摇摇欲坠的“华族”光环。
秘书恭敬地递上一份新文件，厚厚的，装订整齐。是关于京都一家负债累累的华族——野宫家的详细调查报告。
斯波纯一放下金笔，接过文件。他翻看着，目光锐利如鹰，扫过那些关于野宫家产业、债务和家庭成员的条目。纸张在他粗粝的手指间翻动，发出轻微的哗啦声。他的眼神里没有同情，只有冷静的评估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
报告的最后几页，附着一张有些模糊的旧照片。照片上的少女穿着素雅的和服，侧身站在庭院里，气质沉静，眉眼间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清贵。照片下方印着名字：野宫百合子。
斯波纯一的目光在照片上停留了片刻。他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不是笑，更像是一种猎人锁定猎物时的满意神情。一种看到心仪猎物落入视野的、带着掌控欲的兴奋。
京都的华族，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野宫家，正是这样一个完美的猎物。他们需要钱，需要很多钱来填补那个无底洞，来维持那点可怜的体面。而他斯波纯一，有的是钱。他缺的，正是那层能彻底洗刷掉他身上“煤黑子”印记，让他真正跻身上流社会的“华族”外衣。
联姻。这是他早就盘算好的下一步棋。用他黑金堆砌的财富，去换取那早已腐朽却依然闪耀着诱人光芒的华族血脉。野宫百合子，这个名字，这张照片，在他眼中，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能为他带来终极“净化”的、活生生的战利品。
他放下文件，拿起桌上一个沉甸甸的纯金烟盒。打开，取出一支粗大的雪茄，用精致的雪茄剪熟练地剪掉茄帽。煤油灯的火苗凑近，点燃。他深深吸了一口，浓郁的烟雾在书房里弥漫开来，混合着雪茄特有的辛辣和一丝皮革的气息。
烟雾缭绕中，他仿佛已经看到，那朵京都的“月轮花”，被他移植到九州这黑金浇灌的土地上。那将是他财富帝国上，最耀眼，也最驯服的一枚勋章。一枚能证明他彻底摆脱了泥土和煤灰，登上了另一个阶层的勋章。
窗外，港口装卸煤炭的机械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鸣，像一头不知疲倦的巨兽在喘息。那声音，像是为他野心勃勃的计划敲响的战鼓。而遥远的京都，野宫家老宅里，那无声的叹息和沉重的账簿，则预示着风暴即将来临。鸭川的风，似乎也带上了一丝不安的呜咽。
（第一回·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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