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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世(二)

墨颜99

“悲伤?”墨北像是听到了最荒谬的笑话,他扯动嘴角,露出一抹冰冷的讥诮,“一片森林,懂什么叫悲伤?你又懂什么?”他指向四周参天的古木、茂密的灌木、脚下生机勃勃的草地,“看看它们!它们只会生长、繁盛、枯死!循环往复!没有思想,没有痛苦!你不过是一个……一个住在树洞里的怪人,凭什么用这些可笑的把戏来干涉我?!”

他的话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刺出。

颜酒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击中。那双一直清澈平静的红瞳,瞬间掠过一丝清晰的痛楚,如同平静的湖面被投入石子,荡开破碎的涟漪。她原本就略显苍白的脸色似乎又白了一分,连带着那头月光般的白发也仿佛失去了些许光泽。她抿紧了淡色的唇,沉默地看着墨北,眼神复杂难辨。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连风声都小了下去。

片刻的死寂后,她轻轻吸了一口气,那丝痛楚被强行压下,但声音里却带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低哑和疲惫:“你说得对,森林不懂人类定义的悲伤。它只是……在消逝。”

她微微侧过身,不再看墨北,目光投向森林深处某个方向,红瞳中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一种深沉的、墨北无法理解的哀伤,如同目睹一个古老巨人正缓缓倒下。

“而我,”她停顿了一下,声音轻得像耳语,“只是尽力守护它,直到最后一刻。这与你无关。”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像一道融入林间的白色影子,无声地消失在层层叠叠的绿意之中。只留下墨北独自站在空地上,对着那巨大的、正在慢慢散开的蒲公英绒球,以及颜酒消失的方向,满心的怒火像是被戳破的气球,骤然泄去,只剩下一种冰冷而空洞的茫然。

她眼中的痛楚和疲惫……还有那句“在消逝”……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他原本只剩下死寂的心湖,激起一圈微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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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北没有再尝试寻死。至少,没有立刻付诸行动。颜酒那句“在消逝”和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哀伤与疲惫,像一根无形的藤蔓,悄然缠住了他奔向死亡的脚步。

他依旧沉默地待在颜酒那个巨大温暖的树洞“家”里,像一个格格不入的幽灵。小动物们依旧来来往往,火红的小狐狸依旧喜欢蜷在他脚边,大耳朵小鹿依旧会准时送来带着露水的浆果。但墨北能感觉到一种微妙的变化。那些围绕颜酒时近乎沸腾的欢快气息,似乎笼罩上了一层不易察觉的阴霾。小动物们依偎在颜酒身边的时间更长了,眼神里多了些依恋和不安。

而颜酒……墨北的目光总是会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她。她外出的时间似乎更长了,每次回来,步履似乎比上一次更沉重一分。最让他心惊的是她的头发。那头曾如新雪般纯净、泛着月华光泽的长发,不知何时起,竟夹杂进了丝丝缕缕黯淡的灰。那灰不是尘土沾染,更像是从发丝内部透出的、生命力的褪色。就像深秋时节,树叶边缘悄然蔓延的枯黄。她赤脚踩过的苔藓,恢复的速度似乎也变慢了。

一种莫名的焦灼开始在墨北心底滋生,像野草般疯长,甚至暂时压过了那浓重的厌世感。他无法解释这种情绪从何而来。是因为她救了他?还是因为她是这片奇异森林唯一能交流的存在?或者……是那双清澈红瞳中映出的、他无法理解的沉重?

一个傍晚,颜酒回来得格外晚。她几乎是扶着洞壁走进来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唇上毫无血色。她身上那件绿叶编织的长裙,有几处叶子明显地卷曲、发黄了。她甚至没有像往常那样和迎上来的小动物们互动,只是疲惫地靠坐在树根座椅上,微微闭着眼,胸口起伏的幅度比平时大。

墨北的心猛地一沉。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站起身,走到她面前。树洞里柔和的光线映照着她发间的灰白,格外刺眼。

“你……”墨北的声音干涩,带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紧绷,“你怎么了?”

颜酒缓缓睁开眼,红瞳看向他,眼神有些涣散,片刻后才重新聚焦。她扯出一个极淡、极虚弱的笑容,轻轻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有点累了。”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像风中即将散去的蛛丝。

“没什么?”墨北的语调不自觉地拔高,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躁,“你的头发!还有……你看起来……”他顿住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她此刻的状态——像一盏即将耗尽灯油的古灯,光芒正不可挽回地黯淡下去。

颜酒的目光掠过自己垂在胸前的一缕灰白发丝,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在看一件与己无关的事物。“嗯,是有些变化。”她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万物有始有终,草木荣枯,皆是天道。我存在很久了,久到……已经记不清最初的模样。消散,是早就预见的事情。”她微微偏过头,看向树洞外沉沉的暮色,“森林……在枯萎。我能感觉到它的痛苦,它的虚弱。它供养了我,如今,我也将与它同归沉寂。”

“同归沉寂?”墨北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脱口而出,“难道就没有办法?你是这片森林的主人!你……”他想说“你不是有那些神奇的力量吗”,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想起她阻止自己寻死时展现的魔法,以及她此刻显而易见的虚弱。

颜酒轻轻笑了,笑容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苍凉:“主人?不,我只是它的一部分。当森林的心脏停止跳动,它的肢体,自然也会随之冰冷。这不是‘办法’能解决的问题。”她抬起手,似乎想抚摸一下依偎在脚边、显得格外焦躁的小狐狸,指尖却在半途无力地垂落下来,只是轻轻搭在柔软的苔藓上。

墨北看着她低垂的眼睫,看着她发间刺目的灰白,看着她指尖微微的颤抖,一种强烈的、近乎窒息的感觉攫住了他。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某种珍贵的东西,正在他眼前、在他刚刚开始……不那么想立刻死去的地方,不可逆转地流逝。

“那……那你有什么愿望吗?”墨北的声音有些发颤,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急切,“在我……在我离开之前?或者……我能为你做点什么?”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问,只是本能地觉得,不能就这样看着她一点一点黯淡下去,而自己除了旁观,什么也做不了。他甚至不再提“寻死”,仿佛那个词在此刻显得如此不合时宜。

颜酒似乎有些意外。她重新抬起眼帘,那双疲惫的红瞳认真地看向墨北,仿佛第一次真正地审视他这个人,而非一个被森林意外留下的、充满死气的旅人。洞壁苔藓发出的微光在她眼中跳跃,如同即将熄灭的星火。她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思考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

“愿望……”她轻轻重复着这个词,声音飘渺,“活了这么久,看日升月落,草木荣枯,似乎……真的没有特别想要的东西了。”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墨北脸上,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清澈好奇,“不过,我倒是有一个好奇了很久的问题。”

墨北屏住了呼吸。

“我好奇,”颜酒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敲打在墨北的心上,“你作为人类的一员,为什么会那么讨厌自己的同类?又为什么……如此执着地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风带来了远方的喧嚣,也带来了孤独的灵魂。森林见过许多迷途者,但像你这样,带着如此沉重又清晰的死亡气息踏入深处的,很少很少。”

她的问题如此直接,如此纯粹,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插进了墨北紧锁的心门。他猝然僵住,仿佛被无形的闪电击中。那些被他强行冰封、深埋于记忆废墟下的画面,那些日日夜夜啃噬他灵魂的碎片,在颜酒那双清澈见底、不带任何评判的红瞳注视下,如同被解开了封印的潘多拉魔盒,轰然炸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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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沉重得如同铅块。只有墨北压抑而粗重的呼吸声在寂静中回响。

终于,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紧绷的肩膀颓然垮塌下来。他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所有的光都被吸走了。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抠出来的,带着血腥气。

“因为……我杀过人。” 声音不大,却像惊雷在树洞中炸开。

颜酒的红瞳骤然收缩,里面清晰地映出墨北那张毫无生气的脸。

墨北没有看她,目光失焦地投向洞壁盘错的根须,仿佛在凝视另一个时空的惨剧。

“……我是个建筑师。” 他停顿了很久,久到空气都变得粘稠窒息,“……市中心,儿童医院新住院楼,我的设计。”

他的目光失焦地投向洞壁盘错的根须,仿佛在凝视那张最终变成死亡图纸的蓝图。“他们说采光好……有观星台……孩子们会喜欢。” 声音平板,毫无起伏,像在念一份与自己无关的报告。

“那天……阳光很好” 他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像是溺水的人在挣扎,“我在对面……隔着玻璃看着它。”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身体猛地绷紧,瞳孔骤然收缩,仿佛又看到了那无可挽回的一幕——不是具体的惨状,而是一种纯粹毁灭的、令人灵魂冻结的瞬间。他猛地抬手捂住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有胆汁的苦涩灼烧着喉咙。

“……它塌了。” 他终于吐出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重逾千钧,砸在树洞的寂静里,发出沉闷的回响。“像沙堡一样……没了。”

他放下手,掌心一片冰凉湿黏,不知是冷汗还是别的什么。他没有试图描述废墟、血迹、残肢断臂或者小书包。那些画面是日夜啃噬他的毒虫,是他在无数个噩梦里反复咀嚼的苦胆,他无法、也不愿将它们具象化地吐露给这片纯净的森林。他只是死死地盯着自己颤抖的手,仿佛那上面沾满了永远洗不掉的罪孽。

“……七十八个。” 他报出这个冰冷的数字,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刺穿空气。“……七十八个孩子。最小的……三岁。” 他记得那个小女孩,扎着羊角辫,早上入院时,她妈妈抱着她,她曾怯生生地对他笑过,问大楼是不是像城堡……这个画面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瞬间刺穿了他麻木的屏障。

“是我的设计。” 他重复着,语气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的确认,如同在宣读自己的死刑判决书,“……为了效率,为了……省一点该死的预算。我……忽略了复核……我签了字。” 每一个字都像在吞咽碎玻璃,割得他鲜血淋漓。“是我……把他们送进去的。”

巨大的痛苦和负罪感彻底淹没了他,不是嚎啕,而是无声的崩溃。他像一具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皮囊,颓然滑坐到冰冷的苔藓上,蜷缩起身体,额头抵着膝盖。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却没有哭声,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沉重喘息和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破碎的呜咽。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滚烫地砸落在身下的苔藓上,瞬间洇开一片深色的绝望。

“我该死……我为什么……还活着” 他埋在膝盖里,声音闷哑破碎,充满了彻底的自我厌弃和不解,“……他们……做错了什么?他们的……爸爸妈妈……又凭什么……要这样……”

他不再说话,只是蜷缩在那里,身体因极致的痛苦和无法承受的罪孽感而剧烈地抽搐着。五年来筑起的、看似坚固的冰封堤坝,在颜酒纯粹的目光和这森林的沉默怀抱中,彻底崩塌,将他淹没在冰冷刺骨的悔恨之海里。

墨北的哭喊在树洞中回荡、减弱,最终只剩下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他蜷缩在苔藓上,身体还在微微发抖,像一片被狂风蹂躏过的枯叶。

过了许久,久到树洞里的光线变得更加幽暗。

颜酒缓缓睁开眼。那双红宝石般的眼眸中,此刻盈满了水光,仿佛沉静的湖面蓄满了悲伤的雨水。泪珠无声地从她眼角滑落,划过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滴落在她手背上,洇开小小的深色痕迹。她的泪水,不是为了自己即将消散的命运,而是为了墨北口中那七十八个消逝的幼小生命,为了那份沉甸甸的、足以压垮任何灵魂的绝望和悔恨。

她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她走到蜷缩在地的墨北身边,慢慢蹲下身。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轻轻地、极其小心地,覆盖在墨北紧紧攥着、指节发白的拳头上。

她的手很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属于森林的温润力量。

墨北的身体猛地一僵,却没有躲开。那冰冷绝望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温热的石子。

颜酒的声音很低,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带着抚慰的魔力,轻轻敲打在墨北支离破碎的灵魂上:

“痛……太痛了……”她哽咽了一下,“那些孩子……他们的恐惧和疼痛……我……感觉到了……”她闭上眼,仿佛在承受着某种无形的冲击,片刻后才继续,“那不是你想要的结局……墨北。”

她叫出了他的名字,第一次,如此清晰。

“罪孽,是沉重的枷锁。但死亡不是钥匙。”她的手微微用力,传递着一种微弱的、却坚定不移的力量,“森林告诉我。真正的偿还是背负着这份沉重活下去……用你剩余的生命……去记住他们,去阻止同样的痛,再次发生。”

她看着墨北颤抖的、泪痕交错的侧脸,红瞳中水光潋滟,却带着一种穿透绝望的悲悯和了悟:

“你的痛苦,我明白了。”

她停顿了很久,仿佛在积蓄最后的力量。然后,她脸上浮现出一个极其苍白、却异常纯净的笑容,如同暴风雨后挣扎着从云层缝隙里透出的一缕微光。

“谢谢你告诉我。现在……”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飘渺,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我没有愿望了。”

当墨北再次抬起头时,颜酒已经站起了身。她脸上的泪痕未干,但那双红宝石般的眼眸却异常明亮,如同燃尽了所有灯油后,最后迸发出的、最纯净的光芒。她不再看墨北,而是转向树洞的出口方向。外面,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森林的轮廓在深蓝色的夜幕下显得模糊而遥远。

“该走了,墨北。”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墨北挣扎着从苔藓上爬起来,身体依旧虚弱,精神更是疲惫不堪,像被彻底抽干了所有力气。“走?去哪?”他茫然地问,声音嘶哑。

“离开森林。”颜酒没有回头,只是向着洞口的方向迈出了一步。随着她的动作,树洞内壁那些原本散发着柔和微光的苔藓,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催动,光芒骤然变得明亮而流动起来,如同无数条蜿蜒的绿色星河。光芒汇聚在洞口,交织成一个闪烁着莹莹绿辉的、朦胧的光之门户。

“不,等等!”墨北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他踉跄着向前追了两步,“颜酒!你……”

“没有时间了。”颜酒打断他,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疲惫。她终于侧过身,最后看了墨北一眼。那双红瞳中,再无之前的哀伤或探究,只剩下一种澄澈的空明,如同看透了所有因果轮回。她的白发在流动的绿光中飞舞,发间的灰败之色似乎更重了,如同枯死的藤蔓缠绕着残雪。

“森林的门,要关了。”她的身影开始变得有些模糊,仿佛是由无数细微的光点组成,随时可能消散在风中,“顺着光走,不要回头。记住……活着。”

最后三个字,轻得像一声叹息,却重重地砸在墨北心上。

不等墨北有任何反应,颜酒的身影如同被风吹散的雾气,骤然变得透明,然后彻底消失在原地,只留下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草木清香。

“颜酒!”墨北失声喊道,冲向颜酒消失的地方,却只扑了个空。

树洞内绿光大盛,那扇光之门户发出强烈的吸力。墨北感到一股无法抗拒的柔和力量包裹住他,将他轻柔而坚定地推向那光芒的入口。洞内的小动物们——火红的狐狸、大耳朵的小鹿、毛茸茸的松鼠——全都围拢在光门边缘,它们没有像往常那样靠近墨北,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仰着小脑袋,乌溜溜的眼睛望着他,里面充满了悲伤和不舍,还有……告别。

墨北被那股力量推着,身不由己地撞入了那片流动的绿色光幕。

刹那间,天旋地转。

他仿佛跌入了一条由纯粹光芒构成的隧道,身体轻盈失重。无数绿色的光点如同流星般从他身边掠过,发出细微的嗡鸣。他无法控制方向,只能任由那股力量裹挟着向前。他徒劳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只触碰到一片虚无。颜酒最后那苍白却纯净的笑容,她发间的灰白,还有那句“活着”,在他混乱的脑海中反复闪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很久。

脚下一实。

墨北踉跄了一下,站稳了身形。刺眼的阳光让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绿光消失了。天旋地转的感觉也消失了。

他正站在一条坚硬、布满尘土和碎石的路边。身后,不再是熟悉的、浓密得化不开的森林绿意,而是……一片狼藉。

视线所及,是大片大片被砍伐后的景象。粗大的树桩如同巨大的伤疤,裸露在光秃秃的土地上,断口处还残留着新鲜的白色木茬。无数被砍断的枝桠、破碎的树皮、撕裂的藤蔓,像残肢断臂般胡乱堆叠着,在阳光下散发出浓烈的、混合着树脂和木质腐朽的气息。更远处,推土机和挖掘机巨大的钢铁身躯如同狰狞的巨兽蛰伏着,履带上沾满了黑褐色的泥土。黄色的警戒线在风中猎猎作响。

森林的边缘,像一个被粗暴撕裂的巨大伤口,正在他眼前迅速溃烂、收缩。他所熟悉的、那个由参天古木和藤蔓根须构成的奇异世界,已经被冰冷的机器和裸露的黄土侵蚀得只剩下窄窄的一条,苟延残喘。墨北甚至能看到,就在几百米外,一片刚刚被推平的黄土地上,几座钢结构的骨架已经拔地而起,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金属寒光。

风,不再是森林里那种带着草木清香的湿润微风,而是裹挟着尘土、柴油味和某种工业废气的燥热干风,刮在脸上生疼。

墨北呆呆地站在路边,像一个刚从漫长梦境中被强行拽醒的人,大脑一片空白。他猛地回头,看向自己刚刚“走”出来的方向——那里只有几丛稀疏低矮的灌木,几棵瑟瑟发抖的小树苗,再远处,就是那巨大的推土机和裸露的黄土。哪里还有什么树洞?哪里还有什么流动的绿光之门?

颜酒……森林……那个生机勃勃的“家”……那些小动物……就像一场被烈日蒸发的晨雾,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脚下这条通往外面世界的、肮脏的土路,真实得冰冷刺骨。

一阵尖锐的汽车喇叭声在身后响起,带着刺耳的催促。

墨北茫然地转过身,像一个迷路的游魂,顺着这条尘土飞扬的、通往“生”的道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出去。阳光将他孤零零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投射在身后那片狼藉的“伤口”上。颜酒最后的话语,“活着”,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沉重地套在了他的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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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日夜。

墨北将自己焊死在那条名为“活着”的轨道上,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冰冷机器。他回到了那座吞噬了他灵魂的城市,却把自己放逐到最边缘的角落。一家三流设计事务所最底层的绘图员格子间,成了他的囚笼。他只接最琐碎、最无关紧要的局部结构复核——排水沟的承重、花坛的挡土墙、地下车库非承重隔断的强度验算。他拒绝任何可能承载生命重量的项目,拒绝任何需要创意或决策的环节,仿佛触碰那些,就会再次引爆他灵魂深处的炸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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