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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尊颜酒,踏着尸山血海铸就的王座。
十年。对她而言,是从废弃山庄的腐叶之下挣扎爬出,将血泪与刻骨之恨碾碎成力量,最终在魔渊最污浊的泥沼中淬炼出锋芒的十年。她的名号,是无数场惨烈厮杀后,由敌人的恐惧和同族的敬畏共同铸就的烙印。
她的魔宫,矗立在昔日修真界第一宗门——太虚仙宗被鲜血浸透的废墟之上。漆黑的魔岩取代了曾经的白玉阶,翻涌的魔气遮蔽了往日的祥云。巨大的骸骨战鼓擂响,声震四野,宣告着旧时代的彻底终结。
魔军如潮水般席卷了最后的抵抗堡垒。曾经高不可攀的仙门洞府,在魔火的焚烧下呻吟倒塌。象征着人族气运的“登仙台”,被颜酒亲手一剑斩断,巨大的石柱轰然倾颓,砸起漫天烟尘。无数修士在绝望中自爆,绚烂的光华如同最后的烟花,转瞬即逝,只留下更深的死寂和焦土。
胜利的魔啸响彻云霄,震荡着破碎的山河。然而,就在这魔焰滔天的顶点,颜酒站在太虚仙宗最高的断崖之巅,俯瞰着脚下狼藉的战场和更远处被硝烟笼罩的人间大地,那双曾燃烧着复仇烈焰的紫瞳深处,却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空茫。力量如同退潮般从她体内抽离,眼前阵阵发黑。十年征伐,耗尽了她的一切。为了心中那个“再无仙魔之别、万灵共生”的执念,她已油尽灯枯。
“尊上!”忠心耿耿的魔将惊恐的呼喊仿佛从遥远的水底传来。
世界在她眼前彻底陷入黑暗。魔尊颜酒,在她胜利的巅峰,力竭倒下。
魔尊陷入了不知尽头的沉眠。
魔宫深处,属于她的寝殿被最强大的禁制封锁。殿外,魔族的长老们焦灼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尊上不醒,这刚刚打下的、根基未稳的江山,顷刻间便有分崩离析之危。人族残余的势力在暗处蠢蠢欲动,魔族内部各部的首领也按捺不住野心。
“必须唤醒尊上!”首席长老枯槁的手指重重敲在由整块黑曜石雕成的议事长桌上,声音嘶哑,“她的本源之力透支过甚,寻常灵药如同石沉大海!”
“那该如何?”另一位长老忧心如焚,“除非……除非有能逆天改命、重塑本源的大药!”
“大药?”一个阴鸷的声音响起,是掌管魔宫地牢的狱魔长老。他枯瘦的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诸位长老,可还记得……我们清洗这太虚仙宗地底时,挖出来的‘那个东西’?”
议事殿内瞬间一静,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长老的脸上都掠过一丝混杂着惊惧和贪婪的复杂神色。
他们当然记得。
就在魔军攻破太虚仙宗最后防线、大肆屠戮时,几个魔兵在清扫一处隐藏极深、布满古老禁制的地底秘牢时,意外发现了一个“活物”。那秘牢深入山腹,幽暗潮湿,弥漫着陈腐的血腥和绝望的气息。在秘牢最底层,一个由万年玄冰混合着星辰陨铁打造的囚笼里,蜷缩着一个几乎不成人形的存在。
那人长发纠结如乱草,覆盖着污秽的脸庞,身上残破不堪的衣袍依稀能辨出太虚仙宗高阶修士的样式。最令人心悸的是他身上散发出的气息——混乱、狂暴、带着一种毁灭性的疯狂,却又诡异地维持着大乘期修士才有的恐怖威压。那威压如同实质的浪潮,让靠近的魔兵瞬间七窍流血,爆体而亡。
当长老们合力压制住那狂暴的气息,谨慎地靠近时,听到了那人喉咙里发出的、含混不清的呓语:
“阿酒……躲……躲远点……”
“别……别让他们……找到你……”
那声音沙哑破碎,充满了某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保护欲,与他周身狂暴毁灭的气息形成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对比。狱魔长老当时便断定,此人是太虚仙宗秘密囚禁的某个入魔的大能,神智早已被心魔吞噬殆尽,只剩下混乱的本能和残存的、不知指向谁的执念。
“墨北……”一位年长的魔族长老喃喃道,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是他……当年那个据说渡劫失败、身死道消的太虚剑首!原来是被关在了这里!”
“一个疯了的大乘圆满……一身精纯无比却混乱狂暴的修为……”狱魔长老眼中贪婪的光芒越来越盛,如同发现了稀世珍宝的毒蛇,“此等‘材料’,正是炼制‘万劫归元丹’的绝佳炉鼎!以此丹之力,定能重塑本源,唤醒尊上!”
“万劫归元丹?”首席长老瞳孔骤缩,“那可是……以活炼之邪法……”
“成大事者,何拘小节!”狱魔长老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蛊惑人心的狂热,“尊上乃我魔族万年不遇的圣主!她的苏醒,关乎我族万世基业!牺牲一个早已疯癫、且是死敌的人族大能,有何不可?此乃天赐良药!”
狂热压倒了最后一丝犹豫。很快,魔宫深处最隐秘、煞气最重的炼魔窟被开启。阴森的魔火日夜不息地燃烧,无数珍稀的魔界材料被投入巨大的魔鼎。而核心的“主药”,便是那被重重禁制束缚、仍在疯狂嘶吼挣扎的身影。
“阿酒……走啊……走……”混乱的呓语在炼魔窟的轰鸣中时断时续,最终被鼎沸的魔元咆哮彻底吞没。
七七四十九日之后。
魔尊寝殿沉重的大门在长老们屏息凝神的注视下,轰然开启。浓得化不开的魔气如同开闸的洪水般涌出,带着一种令人灵魂悸动的、难以言喻的奇异气息。那气息冰冷锐利,却又蕴含着焚尽一切的狂暴生机。
狱魔长老双手捧着一个紫黑色的玉匣,匣盖微启,一道难以形容的光华便透射而出。玉匣之中,静静躺着一枚龙眼大小的丹药。丹体并非寻常丹药的圆润,反而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棱角分明的质感,通体玄黑,深邃如同浓缩的夜空。在那玄黑之中,无数细密的、如同天然生成的银色纹路纵横交错,仔细看去,竟酷似一道道凌厉无匹的剑痕!整颗丹药散发着一种奇异的矛盾感——冰冷刺骨,仿佛能冻结神魂;内里却又蕴含着如同即将爆裂星辰般的磅礴能量。一丝极其微弱、却让在场所有魔族长老都感到灵魂深处莫名悸动的清冽气息,如同幽谷寒泉,萦绕在丹药周围,冲淡了魔火带来的燥热。
这便是“万劫归元丹”。
“尊上……请服药!”狱魔长老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沉睡在玄玉榻上的魔尊颜酒,依旧双目紧闭,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侍女小心翼翼地扶起她,撬开她失去血色的唇。
那枚烙印着剑痕的玄黑丹药,被轻轻送入她的口中。
丹药入口即化。
一股难以言喻的洪流,瞬间席卷了颜酒枯竭的四肢百骸。那不是寻常的温热药力,而是一种冰与火交织的狂暴冲击!极致的冰冷如同万载玄冰,瞬间冻结她的经脉,连思维都仿佛要被凝固;紧随其后的,是焚山煮海般的炽热洪流,蛮横地冲开一切阻滞,疯狂地滋养、修复着她近乎枯竭的本源。
在这冰火交织、撕裂与重塑的痛苦洪流中,无数破碎混乱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强行冲入了她的识海!
冰冷的石牢,刻满扭曲涂鸦的石壁……
沉重的锁链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
食盒摔碎,灵果汁液溅开如血的画面……
昏暗洞府里,那个带着绝望的、冰冷的拥抱……
荒凉山坳的夜风,和那句“别再被抓了”……
还有……还有一道清冷孤绝的剑光,斩破黑暗,也斩碎了某些东西……
这些画面混乱不堪,支离破碎,夹杂着令人窒息的恨意、刻骨的绝望、冰冷的檀香气息,还有一种……深藏于冰层之下的、让她灵魂都为之颤抖的悲怆。
“呃……”一声痛苦的低吟从颜酒喉间溢出。她猛地睁开了眼睛!
紫瞳深处,先是一片混沌的茫然,随即,如同拨开迷雾,锐利的光芒骤然凝聚!磅礴的魔元在她体内奔流呼啸,比昏迷前更加精纯,更加强大!那枚烙印着剑痕的丹药,赋予了她新生,却也带来了一种陌生的、沉甸甸的冰冷感,沉淀在丹田最深处。
“尊上醒了!魔尊陛下醒了——!”狂喜的呼喊如同惊雷,瞬间传遍了整座魔宫,继而传向魔域大地!
颜酒坐起身,红瞳扫过跪伏一地、激动得浑身颤抖的魔族长老。她的目光锐利如刀,穿透了他们的狂喜,落在狱魔长老那张还残留着炼丹煞气的脸上。
“本尊昏迷期间,”她的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却冰冷得如同九幽寒风,“你们做了什么?”
狱魔长老心头猛地一悸,下意识地避开了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的红眸:“臣等……臣等竭尽全力,寻得旷世奇药,幸不辱命,终得唤醒尊上!”
“奇药?”颜酒的目光落在他空空如也、还残留着一丝奇异气息的手上,那气息让她丹田深处微微一颤。她没有追问丹药的来历,那并非此刻首要。
她起身,玄黑的魔尊袍服无风自动。一步踏出寝殿,来到魔宫最高的观星台。目光所及,曾经壮丽的山河如今满目疮痍,焦黑的土地上魔气与人族残留的怨气交织弥漫。更远处,无数被铁链锁住、如同牲畜般被驱赶、关押的人族俘虏映入眼帘。痛苦的哀嚎、麻木的绝望,汇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气息直冲云霄。
这……就是她浴血十年换来的“和平”?!
一股滔天的怒火瞬间淹没了颜酒!这怒火并非针对人族,而是针对她麾下这些曲解她意志、将胜利果实践踏得面目全非的魔族!
“放肆——!”蕴含着恐怖魔威的怒喝如同九天惊雷,轰然炸响在魔宫上空,震得所有魔族神魂剧颤!
“谁给你们的胆子?!”颜酒的身影瞬间出现在关押人族俘虏的巨大魔笼上空,紫瞳燃烧着焚天的怒焰,魔尊威压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如同无形的巨山,瞬间将看守的魔兵压得跪伏在地,骨骼咯咯作响。
“放了他们!立刻!全部!”她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不容置疑的毁灭意志,“再有虐俘者,形神俱灭!”
在绝对的力量和魔尊的震怒之下,魔族的屠刀第一次迟疑了。锁链被斩断,牢笼被打开。无数形容枯槁、眼神麻木的人族俘虏,茫然地走出囚笼,不敢相信自己获得了生的希望。
随后,是漫长而艰难的谈判。颜酒以铁腕镇压了魔族内部所有反对的声音,与人族残存势力的代表,在那断裂的登仙台遗址上,签订了停战协议。
“十万年。”颜酒的声音回荡在肃杀的遗址上空,疲惫而坚定,“十万年内,仙魔两族,各安其界。若有违者……天厌之!”
协议的金色符文烙印在残破的基石上,如同一个脆弱的希望。
希望只燃烧了十年。
第十年的初春,冰雪尚未完全消融。一份沾着斑驳血迹的紧急战报,如同丧钟,被魔域边境的斥候用生命送到了魔宫大殿。
“报——!”斥候浑身浴血,几乎只剩下半口气,声音嘶哑绝望,“人族……撕毁协议!九大残存仙门……联合发动‘净世诛魔’!以……以我魔族违约在先为名!屠戮……屠戮我边境七城!妇孺……不留……”
“轰!”
颜酒手中的玄玉杯瞬间化为齑粉!
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冷刺骨又狂暴欲裂的气息,毫无征兆地从她丹田最深处轰然爆发!那气息并非纯粹的魔元,而是带着一种斩断万古、灭绝生机的凌厉剑意!这剑意如此熟悉,熟悉得让她灵魂深处都为之剧痛!
“噗——!”她猛地喷出一口鲜血。那血,竟隐隐带着一丝微弱的、清冷的银光!
几乎在同一时间,她体内那沉淀了十年的、源自丹药的冰冷力量彻底失控!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悲怆、不甘和灭世般的愤怒,如同被点燃的炸药,瞬间吞噬了她的理智!
“背信弃义……死——!!!”
一声泣血般的尖啸撕裂长空!颜酒的身影冲天而起,化作一道燃烧着紫黑色魔焰的流星,直冲云霄!狂暴的力量在她周身形成毁灭性的风暴。
就在她升到最高点,魔威即将倾泻而下,准备将人间化作焦土的刹那——
“铮——!”
一声清越到极致、也冰冷到极致的剑鸣,毫无预兆地从她体内迸发!那不是她掌控的力量!那是……那枚丹药沉寂了十年后,最后的、也是最决绝的回应!
一道无法形容其璀璨、其凌厉、其浩大的剑气!
如同开天辟地的第一缕光,又如同宇宙终结时最后的绝唱!
它从颜酒指尖迸射而出,却完全不受她控制。这道剑气出现的瞬间,整个天地都为之失色!它并非斩向任何生灵,而是……斩向了这方天地本身存在的根基!
剑气所过之处,空间无声无息地湮灭,留下永恒的虚无轨迹。苍穹被撕裂,露出其后冰冷死寂的宇宙背景。大地在无声中化为最基本的尘埃粒子,如同流沙般消散。更可怕的是,弥漫在天地之间、滋养万物、孕育了仙与魔的……天地灵气!
如同被投入沸水的冰雪,发出刺耳的“滋滋”声,然后,在亿万生灵惊恐绝望的注视下,彻底、干净、迅速地……消散了!被那一道灭世的剑气,彻底斩断了根源!
剑气横贯三界,扫过九天十地!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毁天灭地的冲击波。
只有绝对的……寂灭。
仙山崩塌,化为凡土。
魔域溃散,归于死寂。
修士体内的真元如同退潮般消散,法宝失去光华坠落尘埃。
魔族的魔元如同被戳破的气泡,瞬间溃散无形。
飞翔的灵禽哀鸣着坠落,奔腾的魔兽瘫软在地。
整个世界的光彩、声音、力量……都在这一剑之下,被无情地抽离、抹去。
风停了。
云散了。
最后一丝灵气的微光,如同熄灭的烛火,在死寂的天地间彻底消失。
颜酒悬浮在虚无的空中,周身那毁天灭地的魔焰早已熄灭。她怔怔地看着自己伸出的手指,指尖残留着一丝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冰冷的剑气余韵。那感觉……熟悉得让她心胆俱裂。
她缓缓低头,看向下方。
山川还在,却失去了灵秀,只剩嶙峋的骨架。
河流还在,却浑浊死寂,再无半分生机。
曾经繁华的仙城、魔都,变成了巨大的、沉默的坟墓。
无数生灵,无论是曾经高高在上的仙,还是凶狠桀骜的魔,抑或是懵懂无知的凡人鸟兽,都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茫然地站在原地,或瘫倒在地。他们的脸上,只剩下一种表情——绝对的、空洞的、对“终结”本身的茫然。
世界没有毁灭。
只是……死了。
灵气死了。修仙之路断绝了。魔族赖以存在的魔元根基消失了。一切超凡的、神异的、属于“道”与“魔”的存在根基,都被那一道源自她指尖、却并非她所愿的剑气,彻底斩断。
万籁俱寂。连绝望的哭嚎都发不出来。
颜酒孤零零地悬在死寂的天地之间。冰冷的、源自丹田深处那枚丹药的余韵,如同跗骨之蛆,缠绕着她的神魂。十年炼狱征伐,十年殚精竭虑,最终换来的是她亲手(或者说,是她体内那东西亲手)斩断的世界末路?
她不知道那丹药是什么。
她更不知道那丹药……曾是谁。
她只知道,一种比死亡更冰冷、更绝望的虚无,瞬间淹没了她。
天地无言,只有永恒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