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像一块巨大的、过度生长的电路板，霓虹与全息广告在其上流淌，勾勒出冰冷的轮廓。而在那些光芒照不透的缝隙里，滋生着像我这样的人。
他们叫我“情感掮客”。一个好听点的名字，干的是非法勾当。
“记住，只要‘恰到好处的悲伤’和‘释然的祝福’，混合一点‘对未来的期许’。”客户——一个穿着昂贵西装但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的男人——最后一次叮嘱，“不要怨恨，一点都不要。我不想她以后想起我时觉得难受。”
“明白。”我的声音透过伪装声线的处理器传出，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定制情感包，‘友好分手VI型’，标准剂量，作用于海马体与边缘系统关联区，预计持续效果两周，足够她平复心情并接受你的决定。事后不会有强制性记忆，只会留下模糊的情感印记。”
他点了点头，眼神有些躲闪，不知道是出于对这场交易的羞愧，还是仅仅不忍想象即将发生在女友身上的事。我不关心。我只关心他付的加密货币是否到账。
确认收款后，我示意他坐下，连接设备。
一个冰冷的、章鱼触手般的神经接口器缓缓从天花板降下，贴附在他的太阳穴上。他闭上眼，身体微微僵硬。
我启动系统。屏幕上数据流奔腾，勾勒出他此刻复杂的心绪：大量的“解脱”（62.3%），混杂着不弱的“愧疚”（28.1%），以及少许残存的“留恋”（9.6%）。很标准的配方。
我的工作不是评判，是提取和精炼。我熟练地引导他的思维，放大特定的情绪波段，过滤掉杂质——比如那份过于明显的、生怕对方纠缠不休的“恐惧”。
过程很快。一份晶莹剔透的、蕴含着指定情感的数据流被封装入库。
下一步，是植入。
那位女士正在楼下的咖啡馆等着他“最后的告别”。我坐在隔壁的悬浮车里，透过单向玻璃看着她不安地搅动咖啡。真是个漂亮的姑娘，眼神干净。
可惜，感情有时只是可以随意编程的数据。
我戴上属于我的那部分设备——一个更复杂、也更危险的非法原型机。它直接嵌合在我的颅骨底部，冰凉的触感从未真正消失过。
“连接稳定。开始注入。”
我低声下达指令，仿佛在对自己说话。
一瞬间，陌生的情绪洪流冲入我的意识。
那并非记忆，而是更纯粹的东西。是心脏被攥紧的酸楚，是喉咙哽咽的苦涩，是不得不放手的无奈和对未来的微小祝愿。它们像被调好的鸡尾酒，通过我的神经接口，经由我这个人肉中转站，精准地投射向不远处那个一无所知的目标。
女士搅动咖啡的手停了下来。她微微一颤，眼眶毫无预兆地红了。两行清泪滑落，但她脸上并没有崩溃的痛苦，反而有一种渐渐平静下来的哀伤。她拿起纸巾擦了擦眼角，似乎对自己突然涌出的情绪有些困惑，但又自然地接受了。
任务完成。
我切断了连接。
短暂的晕眩袭来。我靠在椅背上，深呼吸。
结束了，但又没完全结束。
那杯名为“友好分手”的情绪鸡尾酒，大部分注入了目标体内，但总有一些残渣，无法卸载地滞留在了我的系统里——或者说，滞留在了“我”里面。
轻微的酸楚感还在胸腔里徘徊，一丝莫名的空虚感挥之不去。这是我使用这该死的原型机无法避免的代价——情感残留。
我从座位底下拉出一个加密的硬盘。屏幕亮起，出现一个标记为“情感日记”的文件夹。我快速创建了一个新文档，标注日期和任务编号，然后开始记录：
“任务：T-774。情感类型：悲伤（中度）、释然（轻度）、期许（微量）。残留强度：Level 2。持续时间：预计3小时。备注：客户情绪中检测到未申报的‘恐惧’（低剂量），已过滤。目标接收良好。”
合上日记，我试图将那份不属于我的惆怅驱赶出去。每一次都像在身上喷了别人的香水，味道久久不散，有时甚至盖过了自己原有的气息。
我发动悬浮车，汇入流光溢彩的车河。城市依旧喧嚣，无数的情感在其中诞生、交易、湮灭。
我只是一个掮客，贩卖别人的眼泪，却把自己泡在了苦涩的海里。
而今天这点残留，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滴。我早已习惯。
至少，我当时是这么以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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