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家园旧货市场里人声鼎沸，尘土和喧嚣搅在一起。王凯旋——人送外号胖子——蹲守在他的磁带摊后头，一把破蒲扇摇得呼哧带响，汗衫前襟湿了一大片。
“瞧一瞧看一看啊！邓丽君、刘文正、凤飞飞…港台金曲，首首经典呐！”胖子扯着嗓子吆喝，摊上的双卡录音机正放着《何日君再来》。
“老板，这盘几钿？”一个小年轻拿起一盒磁带。
“五块，少一分不卖。”胖子伸出胖手，顺手抹了把额头的汗珠。他的动作带动了脖颈上挂着的一块玉坠——半个巴掌大，青玉质地，色泽深沉内敛，雕着奇异的云纹和一种似龙非龙的螭兽，玉背还刻着几个曲里拐弯、绝非寻常篆隶的古怪符号，用一根磨得发亮的红绳系着。
“成，来一盘。”那人掏钱，目光在那玉坠上停留了一瞬，“您这挂件挺扎眼。”
“祖传的，压摊子的，不卖。”胖子麻利地收钱递磁带，结束了话题。
日头偏西，人流见稀。胖子正撅着屁股收拾摊子，忽听身后传来一个刻在骨头里的熟悉嗓音。
“胖子！”
他猛地回头，看见胡八一风尘仆仆地站在那儿，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脸上多了些风霜痕迹，但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慑人。
“老胡！”胖子嗷一嗓子蹦起来，“你他娘的啥时候滚回来的？！”
两人大笑着熊抱在一起。
“刚回来。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你准在这儿。”胡八一笑着打量胖子的摊。
“混口饭吃呗！哪比得上您这吃皇粮的。”胖子嘿嘿笑着，“甭废话，今儿东来顺，我请！给你丫接风洗尘！”
东来顺二楼，铜锅咕嘟冒泡。几杯二锅头下肚，胖子开始大倒苦水。
正吃着，楼梯口晃上来一人——瘦高个，油亮的大背头，花衬衫，门牙上那颗金牙格外扎眼。
“哟！金爷！”胖子眼尖，认出是潘家园有名的古董贩子大金牙，忙起身招呼。
大金牙眯眼一瞧，晃悠过来：“胖爷！巧了啊！这位是…”目光落在胡八一身上。
“我铁哥们儿，胡八一，刚云南回来。”胖子介绍，“老胡，这是潘家园的金爷，玩古董是这个。”他翘起大拇指。
胡八一点点头，没多话。大金牙却不拿自己当外人，拉了把椅子坐下：“缘分呐！这顿我请！服务员，加肉！加酒！”
三杯下肚，大金牙话密了起来，但那双眼睛，却像钩子似的，不时往胖子胸前瞟。
“胖爷，您身上这玉…”大金牙终于切入正题，“能让我开开眼吗？”
胖子有些得意地摘下玉坠：“祖传的老物件，有些年头了。”
大金牙接过玉，从兜里掏出放大镜和强光手电，仔细端详。胡八一注意到，大金牙的手在触摸玉质和观察雕工尤其是背后符号时，眼神里掠过一丝极力掩饰的贪婪和急切。
“嗯…是块老玉。”大金牙故作轻松，“可惜啊，这做工…偏野路子，玉质也杂，不算顶顶好的料子。胖爷，您天天戴着风吹日晒，糟践了。”他重点点评玉料和工艺，对背后字符只字未提。
胖子一听，脸垮了半分：“不能吧？我爹说这是好东西…”
“老人家都这样，传家宝嘛，情义无价。”大金牙把玉递还，看似随意地问，“您有意出手吗？我个人好收集这些偏门老玉，摆着图一乐。”
胖子犹豫：“祖传的东西，卖了怕挨雷劈…”
“三百。”大金牙突然开口。
胖子噎住了。三百块！他得卖多少盘磁带！
“金爷，”胡八一突然开口，目光沉静地看向大金牙，“这玉…恐怕不止这个数吧？”
大金牙干笑一声：“胡兄弟看来也是懂行的？您说说？”
胡八一接过玉坠，用手指细细摩挲：“我虽不专攻古玉，但也看得出。这包浆厚重自然，非百年以上盘玩不能形成。螭龙雕工古拙有力，线条流畅，虽不是官造极致工整，但自带一股磅礴气韵，绝非普通民间匠人所为。最重要的是这玉料…”他将玉对着灯光，“内里结构紧密，光泽沉而不闷，是深坑老料。三百块，金爷，您这价杀得有点狠了。”胡八一凭借的是多年野外工作和对古物的直觉，觉得此玉绝非凡品。
大金牙脸上有点挂不住，金牙闪了闪：“胡兄弟好眼力。但这玉形制古怪，又是素件，并无出处可考，行情确实就这个价。我也是看胖爷是爽快人…”
胡八一却摇头：“金爷，明人不说暗话。这玉的价值，您比我清楚。光是这料子和年份，没一千块根本拿不下。”他坚持自己的判断。
大金牙眼看胡八一不好糊弄，眼珠一转，又怕僵持下去惊动更多人，突然掏出三张大团结拍在桌上，对胖子说：“胖爷！爽快人办爽快事！就三百！您要觉得行，钱货两清！不行我立马走人！”他这是以退为进，赌胖子见钱眼开。
胖子眼看三百块巨款就在眼前，最后一犹豫也消失了，一把抓过钱，把玉塞给大金牙：“成！金爷就是爽快！”
大金牙笑得金牙闪光，迅速将玉坠揣进兜里，客套两句就借口有事，急匆匆下楼了。
胡八一皱眉看着兴高采烈的胖子，叹了口气：“胖子啊胖子，你…”
“老胡，我知道可能卖亏了点，但三百也不少了！”胖子还沉浸在巨款的喜悦中。
“不是亏一点。”胡八一摇头，“那玉…我总觉得不简单。大金牙精得猴似的，他那么急着拿钱砸晕你，这玉必有蹊跷，价值远不止三百。可惜了…”
胖子脸上的笑僵住了：“真、真的？那…那现在咋办？”
“钱货两清，按行规是难要了。”胡八一沉吟道，一时也无计可施。
就在这时，旁边一桌忽然传来一个清脆柔婉的声音，带着一点好奇：“对不起，打扰一下…”
胡八一和胖子闻声转头，只见邻桌坐着两位年轻姑娘。刚才说话的是那位个子稍矮、穿着白衬衫和长裙的姑娘，她气质文静温婉，皮肤白皙，五官精致得让人过目不忘，此刻正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他们。她对面的姑娘更高挑些，穿着牛仔裙，看起来更时髦活泼。
“您二位刚才说的玉…是不是一块青玉螭龙佩，后面还刻着一些很奇怪的弯曲符号？”白衬衫姑娘轻声问道，眼神清澈。
胡八一和胖子都是一愣。
“你怎么知道？”胖子脱口而出。
那姑娘微微一笑，颊边露出一个浅浅的梨涡，显得格外动人：“我叫杨露思，英文名Rose。这位是我姐姐杨雪莉。我们刚从美国回来探亲。”她先介绍了自己和她姐姐，然后接着说，“不好意思，不是故意偷听。只是你们的声音稍微有点大，而且…您说的那块玉的特征，让我想起了一些事情。”
姐姐杨雪莉也点头接口，她的普通话更标准，带着一种利落的气质：“我妹妹在大学里辅修过东亚古代艺术史，她对一些偏门的古物符号很感兴趣。你们刚才说的那种符号，她可能碰巧知道一点。”
胡八一心中一动，忙说：“杨小姐请讲！”
杨露思组织了一下语言，说道：“如果我没猜错，那种符号非常罕见，极有可能是一种叫做‘鬼洞文’的古老文字。我的导师研究这个，他说这种文字属于一个早已消失的西域文明，存世样本极其稀少，任何刻有这种文字的器物，在学术上都是无价之宝，而且…据说也关联着一些未解的谜团。”她说到最后，语气变得有些严肃。
“鬼洞文？无价之宝？！”胖子手里的筷子“啪嗒”掉在桌上，脸唰地白了，猛地看向胡八一，“老胡！这…这…”
胡八一也是心中巨震，顿时彻底明白大金牙为何如此急切反常了！那家伙绝对知道这字符的真正价值！他深吸一口气，对杨氏姐妹说：“多谢二位姑娘提醒！不然我朋友这亏就吃大了！只是现在钱货两清，恐怕…”
姐姐杨雪莉显然脑子转得很快，她看了一眼楼下方向（大金牙刚下去不久），又看了看急得抓耳挠腮的胖子和沉稳但眉头紧锁的胡八一，忽然说：“那个牙上镶金的人，看起来像个精明的生意人。他既然知道这玉的真正价值却低价骗买，肯定心虚。如果让他觉得这玉不是宝贝，反而是个烫手山芋…或许有机会让他主动吐出来。”
胡八一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眼中闪过激赏之色：“姑娘的意思是…唱一出戏给他看？”
“对。”杨雪莉点头，“让他以为这玉牵扯到什么他担不起的麻烦，比如…法律问题，或者某些他不敢碰的领域。”她看向妹妹，“露思，你了解鬼洞文，你说起来更可信。”
杨露思聪慧，立刻领会，点点头：“我试试。”
胡八一看向胖子：“胖子，等下你配合好。”
“没问题！只要能要回来！”胖子摩拳擦掌。
计划商定，胡八一和胖子立刻结账下楼。果然，大金牙并没走远，正在街角和一个摆地摊的说话，手还下意识地捂着放玉的口袋。
胡八一和胖子快步走过去。胖子按照计划，故意大声嚷嚷，带着哭腔：“老胡！我完了！我惹大麻烦了！”
胡八一也提高音量，语气严肃：“胖子！不是我说你！你家祖传的东西来历都不清不楚！刚才那两位女同志说的你没听见吗？那上面的字是‘鬼洞文’！那是能随便沾的吗？搞不好是从哪个不该动的地方出来的！这要是追究起来，买卖双方都得倒大霉！”
他们的声音成功地吸引了大金牙的注意。他疑惑地看过来。
这时，杨雪莉和杨露思也按照计划从饭馆出来，走向他们。杨雪莉表情严肃，杨露思则拿出一个小本子，边走边用英语快速记录着什么，看起来非常专业。
胡八一立刻像是看到救星一样，冲大金牙喊道：“金爷！金爷您还没走太好了！正好，这二位是国外回来的专家！她们刚说了，这玉问题很大！您快给她们说说，这玉您是从胖子这儿正常买的，和我们可没关系啊！”他巧妙地把话题引向大金牙，并把杨氏姐妹塑造成“权威”。
大金牙一愣，有点懵。
杨露思走上前，表情非常认真，用带着口音但流利的中文对大金牙说：“这位先生，您刚才是否购买了一块刻有鬼洞文字的玉器？根据国际文化遗产保护公约和我国相关法律，明知是重要考古文化财产而非法交易，情节严重的是要追究刑事责任的。这种文字极其罕见，通常只出现在…”她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某些未被发掘的特定文化遗址的核心区域。它的出现往往意味着盗掘活动。”她的话半真半假，却带着一种学术的权威性。
杨雪莉在一旁配合，拿出相机（可能是旅行用的）对着大金牙和周围环境看似随意地拍了两张：“我们需要记录一下情况。露思，联系大使馆文化处和国内相关部门备案了吗？”她故意说得模糊但吓人。
大金牙的脸“唰”地一下全白了，冷汗直流。他只想发财，可不想卷入什么国际纠纷、盗掘官司！他顿时觉得口袋里的玉烫手无比。
“各、各位…误会！绝对是误会！”大金牙慌忙从口袋里掏出那块玉，像是甩掉一个烧红的炭块一样塞回胖子手里，“这玉…这玉我突然不想要了！胖爷，钱您拿回去！玉还您！咱们两清！两清！我什么都不知道！没买过！没见过！”
说完，他连胖子递过来的钱都顾不上细看，一把抓过，转身挤进人群，狼狈不堪地溜走了，生怕慢一步就被盯上。
看着大金牙消失的背影，四个人面面相觑，片刻后，同时松了一口气，忍不住笑了起来。
“成功了！”胖子紧紧攥着失而复得的玉坠，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二位姑娘，今天真是太感谢了！”胡八一由衷地向杨氏姐妹道谢，“要不是你们出手相助，我朋友这祖传的宝贝就真被人坑走了。还不知道二位怎么称呼？”
“我叫杨露思，这是我姐姐杨雪莉。”杨露思微笑着再次介绍，目光落在胡八一脸上，带着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您太客气了，举手之劳。而且，能亲眼见到鬼洞文实物，对我来说也是意外的惊喜。”
杨雪莉也笑道：“是啊，没想到刚回国就遇到这么有趣的事。你们二位也挺有意思。”
胡八一忙自我介绍：“我叫胡八一，这位是王凯旋，朋友们都叫他胖子。”他看向杨露思，她的笑容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动人，让他的心不由自主地快跳了几下，“杨小姐对古文字这么有研究，真是令人佩服。”
“叫我Rose就好。”杨露思轻声说，“只是感兴趣，学过一点点。胡先生您才厉害，一眼就看出那玉不寻常。”
“侥幸，侥幸而已。”胡八一难得地有些不好意思。
胖子在一旁看着两人之间那种微妙的氛围，咧嘴一笑，插话道：“二位姑娘，帮了这么大忙，必须给个机会让我们答谢一下！明天全聚德，怎么样？务必赏光！”
杨雪莉看了看妹妹，杨露思微微点头，她便爽快答应：“好啊，那我们就却之不恭了。”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胡八一看着身旁巧笑嫣然的杨露思，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这场意外的相遇，这块失而复得的古玉，都像是某种安排的开始。
而那块重回到胖子手中的青玉螭龙佩，在落日余晖下，其上的鬼洞文符号仿佛流转着更加深邃神秘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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