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晨光刚漫过萧府朱漆大门的铜钉,皇帝身边最得力的近侍太监李德全便已带着两名小太监踏入府中。他身着一身石青色绣暗纹的总管太监袍,腰间系着明黄色鸾鸟纹腰带,面容白净无须,眼角虽有几道细纹,却丝毫不显老态,只添了几分久居深宫的沉稳与锐利。
“平南将军府二子萧珩接旨——”李德全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威严,手中明黄色的圣旨展开,字句清晰传入众人耳中:“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平南将军府次子萧珩,性资英迈,才略过人。昔年随父戍边,即显勇毅之姿;平日居家治学,更怀仁善之心。朕观其胸有丘壑,心怀天下,兼具侠肝义胆,堪当大任。今特封其为‘江湖行走使’,许其遍历天下,凡遇不平之事,皆可代朕巡狩,惩恶扬善,安抚黎庶。另赐鎏金‘镇安’金牌一面,凭此牌可调动地方府兵,遇事不必拘于常礼,先办后奏。望萧珩不负朕望,以金牌为证,护佑四海安宁,钦此!”
圣旨宣读完毕,萧珩身着素色锦袍,早已跪地俯身:“臣萧珩接旨,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德全上前一步,亲手将圣旨与那面镌刻着盘龙纹的鎏金金牌递到萧珩手中,指尖触到萧珩手背时微微一顿。他垂眸看着跪地的萧珩,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眼角的细纹随之加深,眼神却似探灯般扫过萧珩的侧脸,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意——那目光里有赞许,有审视,更有一丝“此去前路非坦途”的隐晦提醒。待萧珩双手稳稳接过圣旨与金牌,他才缓缓直起身,声音放缓了些许,却仍带着太监特有的尖细:“萧公子年少有为,陛下可是把厚望都放在您身上了,往后行走江湖,可得多上心才是。”
明黄的圣旨展开时带着宫缎特有的凉滑触感,萧珩几乎是立刻上前一步,双手高抬过肩,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眼底的光却亮得像淬了星子。
“臣萧珩,接旨!”他声音里藏不住的雀跃,连叩首时的动作都比往日轻快几分。待传旨太监将沉甸甸的鎏金金牌搁在他掌心,那冰凉的金属触感顺着指尖窜上来,他竟忍不住用指腹反复摩挲着牌面上“如朕亲临”四个字,嘴角的笑意从浅淡逐渐扩成明朗的弧度,连眉梢都染着雀跃。
“咱家还要回宫服侍皇上,萧小将军既接了旨,便好生领了圣恩,咱家就不久待了。”传旨太监尖细的嗓音落下,没再多看萧珩一眼,转身便带着随从踏出院门,明黄色的衣角扫过门槛时,还带起一阵细微的风。
院中的欢喜氛围像是被这阵风骤然吹散。
萧厉站在一旁,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腰间佩剑的穗子,玄色衣袍下的肩线绷得笔直。他抬眼看向身侧的萧晏,对方眼底的忧虑几乎与他如出一辙——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都从彼此眼中读到了同一个念头:皇帝这是把萧珩架在火上烤啊。
江湖人本就对朝廷多有忌惮,更别说“行走天下”的旨意配上这块能代表皇权的金牌,简直是把萧珩的身份明晃晃地摆在了江湖人的眼皮子底下。往后他走在哪里,都像是举着一块“朝廷中人”的牌子,稍有不慎便会引来江湖门派的敌视,甚至是杀身之祸。
可被推到风口浪尖的当事人,却半点没察觉这其中的危机。萧珩还捧着那块金牌,凑到阳光下细细看着,连金牌边缘细微的纹路都不肯放过,脸上的笑意傻气又真切,连耳朵尖都透着红,活像得了心爱玩意儿的少年郎,哪里还有半分平日的沉稳模样。
“萧珩。”
萧厉的声音突然响起,低沉得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凝重。他走上前,目光落在萧珩毫无防备的侧脸上,语气沉了沉:“跟我来。”
萧珩这才从金牌的喜悦中回神,茫然地抬头看他,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块金牌,眼底的笑意尚未完全褪去:“爹?怎么了?”
萧厉没应声,只是转身往书房的方向走,玄色的衣摆扫过青石板,留下一道冷硬的影子。萧晏站在原地,看着萧珩懵懂的模样,终究是叹了口气,对着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跟上。
书房门“吱呀”一声合上,隔绝了院外的天光,只留窗棂透进几缕细碎的暖阳,落在萧厉沉肃的侧脸。他指节叩了叩梨花木桌案,声音比方才院中的凝重更甚几分:“过来坐下。”
萧珩依言走到桌旁,刚落座便觉气氛不对——萧厉从未用这般沉郁的眼神看过他,那目光像是浸了寒潭的水,藏着他读不懂的复杂。没等他开口,就见萧厉抬手从宽袖中摸出一物,指尖触及桌面时,泛着莹润柔光的羊脂玉佩便静静躺在了木纹里。
那玉佩通体雪白,却雕着个极其怪异的形状:线条凌厉的轮廓勾出兽首的模样,立耳尖牙,眼窝处深凿,虽只巴掌大小,却透着股慑人的凶气,不知是何种上古异兽。萧厉的指腹轻轻覆在玉佩上,指腹摩挲着冰凉的玉面,眼神渐渐飘远,像是透过玉佩看见了多年前的人影,连声音都放轻了几分,带着不易察觉的怅然:“这玉……是当年一位老友所赠。”
“珩儿,”他忽然收回目光,落在萧珩身上,语气骤然严肃,“你该记得,我们萧家本是南国旧臣,如今虽在北朝为官,可当今皇帝对我们始终存着防备。此番他赐你‘行走天下’的旨意,还昭告朝野,明着是抬举你,实则是把你推到明处——往后你走到哪里,都是北朝皇权的活靶子。”
萧厉顿了顿,指节在桌案上轻轻敲了敲,声音里添了层忧虑:“江湖风波我倒不担心,萧家儿郎本就该在风雨里闯。可我怕的是,这事背后藏着南国旧人的影子。二十年前的债,总有人记着。”
“二十年前?”萧珩猛地抬头,方才接旨时的欢喜早已烟消云散,他下意识地坐直身体,脊背绷得笔直,连呼吸都放轻了些,“爹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外面都传……传您叛国投敌,难道竟是真的?”
“胡说!”萧厉猛地皱紧眉头,声音陡然拔高,又很快压下去,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当年战局混乱,营中出了叛徒,是被人构陷的!我那时年纪尚轻,只能做些无奈之举自保,其中内情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他别开眼,语气沉得发涩,“这事我不愿再多提,你只需记着,萧家从无叛国之人。”
话音落,萧厉将桌上的羊脂玉佩推到萧珩面前,玉面在光线下泛着冷光:“这玉佩你拿着。往后若遇到南国旧部,把它亮出来,或许能保你一命。”
萧珩盯着那枚玉佩,指尖触及玉面时,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窜进心里。他没再追问,只是郑重地将玉佩拢入袖中,指尖紧紧攥着,像是握住了一段沉甸甸的过往。“儿子知道了。”他抬头看向萧厉,眼神里没了方才的懵懂,多了几分坚定,“我会护好自己,也护好这玉佩,不让大哥和爹担心。”
萧厉看着他眼中的认真,紧绷的肩线稍稍放松。他站起身,抬手拍了拍萧珩的肩膀,掌心的力道沉稳而温暖:“我不管外人怎么说我,也不管北朝君臣怎么看萧家,我只求我们一家人能平平安安。你这趟去江湖,不单是领旨行事,更要学着看清人心,好好成长。”
说完,他没再停留,转身拉开书房门。门外的天光涌进来,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玄色衣袍扫过门槛时,只留下一句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叮嘱:“万事小心。”
萧厉刚踏出书房,眼角余光便瞥见廊下立着一道青色身影——萧晏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青衫下摆沾了些晨露,连鬓边的发丝都带着点湿意,显然已等候多时。
他脚步一顿,眉峰微不可察地蹙了下,却没开口询问,只是对着萧晏微微颔首,便继续抬步朝外走。玄色衣袍掠过廊柱,背影依旧冷硬,仿佛方才书房里的沉郁与温情都被隔绝在了那扇门后。
萧晏望着他远去的方向,眼底掠过一丝复杂,随即收回目光,抬手推开了书房门。
“大哥!”萧珩听见动静抬头,方才被萧厉勾起的沉重情绪还未完全散去,见来人是萧晏,声音里难免带了点沙哑。
萧晏走到他对面坐下,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边缘,目光落在萧珩泛红的眼尾,语气放得格外温和:“你一会儿就要出发了,大哥思来想去,还是放心不下。”他顿了顿,指尖在桌面轻轻敲了敲,“你初入江湖,对那些门派规矩、人心险恶都不熟悉,难免会多有掣肘。”
话音落,萧晏从袖中取出一枚素银令牌,令牌上刻着一个小小的“晏”字,他将令牌推到萧珩面前:“我有一好友,姓苏名砚,此人读遍江湖志,知晓各大门派的渊源旧事,连那些隐藏的江湖势力都摸得通透。你到了城外十里坡,他会在那里等你——往后遇到不懂的事、辨不清的人,都可向他讨教。有他在你身边,我心里总能踏实些。”
萧珩伸手接过令牌,指尖触到冰凉的银面,只觉一股暖意顺着掌心漫上来。
“一会儿就上路吧,别误了时辰。”萧晏看着他,眼底是毫不掩饰的关切,语气却带着几分鼓励,“出去了便好好闯一闯,别怕犯错。若是受了欺负,或是遇到迈不过去的坎,实在不行就回来——你要记得,父亲、我,永远都在你身后。”
说完,他没再多留,起身便朝门外走。青衫拂过桌角,留下一缕淡淡的墨香。
萧珩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眼眶突然一热,有湿意顺着眼角往下滚。他一直都知道,大哥萧晏从小就比他出色——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连父亲都常说,晏儿是萧家最合格的继承人。可他也偶然听下人提起过,大哥年少时也曾揣着一把短剑,盼着能闯一闯江湖,看看外面的天。只是后来父亲疲于应对朝堂纷争,大哥便悄悄收了那点心思,学着处理家事、应对官员,一步步活成了父亲期望的样子。
可不管大哥变得多沉稳、多周全,对他始终是纵容的——会替他瞒下闯的祸,会偷偷给他塞江湖话本,会在他受委屈时第一时间护着他。
萧珩抬手用力擦了擦眼泪,将银令牌和那枚羊脂玉佩一同揣进怀里,转身回房拎起早已收拾好的行囊。布囊上还绣着母亲生前为他缝的小老虎,针脚细密,带着旧年的温度。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萧府的大门。门外天光正好,暖融融的阳光洒在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握紧了怀里的令牌与玉佩,抬步朝着城外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走得坚定而轻快——他知道,身后是家人的牵挂,身前是广阔的江湖,这一趟,他定不会让他们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