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胜狼又一次在病房的消毒水气味中惊醒。
窗外是永恒的黄昏,橘色的光斜斜打在豹姐苍白的脸上,给她的睫毛镀上一层不真实的金粉。床头柜上,新换的醒神花散发着微弱的香气。
“今天……”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喉咙,“紫太狼终于学会了你的变向技巧。”
没有回应。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
这已经是第六十二次醒神花开花。他清楚地记得这个数字,因为每换一次花,他就在日历上划一道。那些歪歪扭扭的刻痕,是他在这片时间沼泽里唯一的坐标。
“玉兔昨天来看你了。”他继续说着,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被角,“他长高了不少,已经能摸到篮筐上沿了。”
这些话他说过很多遍。在不同的“今天”里,对着永远沉睡的她,重复着相似的日常。有时候他会想,如果有一天她真的醒来,听到这些车轱辘话,会不会笑他笨拙。
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更深沉的绝望吞噬。
他俯下身,轻轻握住她的手。那只曾经能稳稳抓住篮球的手,此刻冰凉而柔软,像没有骨头。
“豹姐,”他把额头抵在他们交握的手上,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有点……撑不住了。”
这不是假话。每一次“醒来”,记忆就模糊一分。他快要分不清,那些关于球场的记忆,那些她笑着叫他“石头”的画面,究竟是真实存在过,还是他为了对抗这无望的等待而编造的幻象。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认识一个叫豹姐的人。或许她只是他漫长病房生涯里,一个过于逼真的梦。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指尖轻微的颤动。
极其细微,像蝴蝶扇动翅膀。
他猛地抬头,心脏几乎跳出胸腔。
豹姐的睫毛在轻轻颤动,一下,两下。然后,在那片令人心碎的黄昏光里,她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他以为再也看不到的、明亮的眼眸,此刻有些迷茫地望着天花板,然后慢慢转向他。
“……石头?”她的声音微弱干涩,却像惊雷在他耳边炸开。
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啸,瞬间将他淹没。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用力点头,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
她醒了。
她真的醒了。
接下来的日子像按了快进键。豹姐的恢复速度快得惊人。不过三天,她已经能靠坐在床头,小口喝他喂的粥。不过一周,她能在他的搀扶下慢慢行走。
“我做了好长一个梦。”有一天,她突然说,“梦里你一直在我身边说话,念战术,讲球队的事。”
球胜狼握紧她的手:“那不是梦。”
她笑了笑,没有反驳,只是轻轻靠在他肩上。阳光透过窗户,把她整个人笼罩在温暖的光晕里。他低头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看着她微微颤动的睫毛,感受着她温热的呼吸——这一切真实得让他想哭。
直到那天下午,他推着轮椅带她去花园散步。
“看,醒神花。”她指着花坛里一片白色的小花,声音轻快,“我梦里也见过这种花,你每天都给我带一支。”
球胜狼的脚步猛地顿住。
他从未告诉过她醒神花的事。一次都没有。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后颈。
他僵硬地低头,看向轮椅上的豹姐。她正仰头对他微笑,笑容和记忆中一模一样,完美得……像个精心设计的复制品。
“你怎么了,石头?”她疑惑地偏头。
“……没什么。”他听到自己干巴巴地回答。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开始疯狂生长。
他注意到,豹姐从不主动提起昏迷前的事。他对她说话时,她的回应总是慢半拍,像是需要时间处理信息。她记得他们之间所有的重要时刻,却想不起上周球队比赛的比分。
最让他毛骨悚然的是——她的影子。
在某个黄昏,他推着她回病房时,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的影子轮廓分明,而她的影子……边缘模糊,像隔着一层毛玻璃。
他开始暗中观察。护士们的交接班永远在固定的时间,说着完全相同的对话。窗外的云彩,每天傍晚六点十七分,会以完全相同的形状飘过。他甚至偷偷在日历上做了标记——果然,第二天,所有的刻痕都消失了,日历停留在她“醒来”的那一天。
这里不是现实。
这是一个牢笼。一个用他最深的渴望编织而成的、完美无缺的地狱。
而他,已经被困在这里……多久了?
真正的豹姐,可能还躺在某个地方的病床上,或者……更糟。
这个认知像一把冰锥,狠狠凿开他的胸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的痛楚。他看着她依旧温柔的笑脸,看着她努力复健的身影,看着她眼中全然的依赖和信任——
他必须亲手打碎这个幻象。
第六十二次醒神花凋谢的那天,他站在病房中央,看着正在练习走路的豹姐。
“豹姐。”他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
她回过头,脸上带着细密的汗珠,笑容明亮:“怎么了,石头?”
“对不起。”他说。
然后,在她困惑的目光中,他抬起手,狠狠砸向旁边的墙壁——
“砰!”
巨响之后,世界开始崩塌。
墙壁像被撕碎的画布,露出后面无尽的黑暗。窗外的黄昏碎裂,阳光碎成一片片锋利的玻璃。豹姐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她惊慌地看着他,伸出手:
“石头!为什么?”
他的眼泪终于落下:“因为我爱的是真实的你……哪怕真实的你,再也不会醒来。”
她的身影彻底消散在空气中。最后那一刻,她看他的眼神,没有怨恨,只有深深的悲伤和理解。
整个世界归于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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球胜狼在剧烈的头痛中醒来。
熟悉的消毒水气味。熟悉的仪器滴答声。
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手臂上挂着点滴。窗外是真实的、流动的夜色。
“你醒了?”护士惊喜的声音传来,“你昏迷了三天!在训练场上突然晕倒,可把大家吓坏了。”
他僵硬地转动脖子,看向隔壁床位——
空的。
心脏瞬间沉入谷底。果然……那六十二天的等待,那短暂的“苏醒”,全都是……
“在找豹姐选手吗?”护士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笑着说道,“她今天早上刚转去康复中心了!昏迷了两个月,居然真的醒过来了,真是奇迹……”
球胜狼猛地坐起身,针头从手背扯落,血珠渗出,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你说……什么?”
“豹姐醒了啊。”护士重复道,“就在你昏迷的这三天里。她还来看过你呢,在你床边坐了好久。”
他跌跌撞撞地冲出病房,不顾护士在身后的呼喊。
康复中心的花园里,豹姐坐在轮椅上,背对着他。清晨的阳光洒在她身上,勾勒出纤细却坚韧的轮廓。
听到脚步声,她缓缓转过头。
那一刻,球胜狼屏住了呼吸。
她的脸色依然苍白,瘦了很多,但那双眼睛——明亮,清醒,带着淡淡的笑意,正静静地望着他。
“……石头。”她轻声唤道,声音还有些虚弱,却无比真实,“我好像……做了个很长的梦。”
他一步步走到她面前,单膝跪下来,视线与她齐平。颤抖的手轻轻握住她的,感受到那真实的、温热的触感。
“梦到什么了?”他问,声音哽咽。
“梦到你……”她微微偏头,像是在回忆,“在一个永远走不出去的黄昏里,等了我很久很久。”
球胜狼的眼泪终于落下。他把额头抵在他们交握的手上,肩膀微微颤抖。
豹姐用另一只自由的手,轻轻抚过他的头发。
“对不起,”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让你等了这么久。”
远处,康复中心的楼顶,一只不知何时停留在此的乌鸦振翅飞起,黑色的羽毛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紫蓝色光泽。它猩红的眼珠最后瞥了一眼花园中相拥的两人,发出一声无人听见的、满意的啼鸣,随即消失在澄澈的天空中。
新的梦境,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