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黑的槐花
林悦在祖孙相拥的暖意里,鼻尖突然钻进一缕若有似无的腥甜。
不是外婆身上熟悉的艾草香,倒像是……雨后泥土裹着腐叶的味道。
她猛地抬头,正撞见外婆垂在身侧的手。那只方才还温暖干燥的手掌,指缝间的黑雾已经凝成了细细的丝线,正顺着阳光照不到的阴影往她手腕上缠。
“外婆?”林悦的声音发紧,下意识地往回缩手。
老人脸上的慈祥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柔得像团棉花:“傻丫头,吓着了?”她抬起手,掌心朝上,黑雾竟像从未出现过似的,只剩下几道浅浅的老年斑,“人老了,手上总有些不干净的东西。”
可林悦看得真切,方才那缕黑雾消失的地方,外婆手腕上的银镯子正泛着淡淡的黑痕——那是她小时候攒了半年零花钱买的,说是能辟邪,戴了快二十年,从未变过色。
陆景深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不动声色地站到林悦身侧,指尖在她后背轻轻一点。一股清冽的灵力顺着脊椎往上爬,刚才被黑雾触碰到的地方瞬间凉透,像是被冰锥扎了下。
“前辈。”陆景深的声音平稳无波,目光却锁着外婆手腕的银镯,“这镯子挺别致,是老物件吧?”
外婆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抬手捋了捋袖口,把银镯遮住:“是啊,戴了几十年,舍不得摘。”她转而拉过林悦的手,指腹摩挲着她掌心淡去的红痕,“悦悦,你的手怎么了?是不是在里面受委屈了?”
指尖触到的地方突然发烫,林悦猛地抽回手,掌心的红痕竟又浮现出来,像被人用朱砂描了一遍。
“外婆,您三年前……是怎么假死的?”林悦盯着老人的眼睛,记忆里外婆的瞳孔是浅褐色的,可眼前这双眼睛,在阳光下竟泛着极淡的墨色。
老人脸上的笑容彻底淡了:“你这孩子,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记得您的葬礼上,灵堂摆着您的牌位,还有……”林悦的声音卡住了。她突然想起个被忽略的细节——外婆“去世”那天,她正在外地读大学,赶回来时只看到盖着白布的担架被抬走,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当时殡仪馆的人说是“突发心梗,面容受损,怕吓着家属”。
现在想来,那根本就是个幌子。
“还有什么?”外婆的声音冷了下来,方才的暖意消失得无影无踪。
“还有您最宝贝的那盆墨兰。”林悦的心跳得像擂鼓,“您说过那花比命还重要,可葬礼后第二天,那盆花就枯了。您总说墨兰通灵性,主人要是还活着,它绝不会枯。”
老人的脸色彻底沉了,嘴角勾起的弧度带着说不出的诡异,竟和轮回门后那张脸有几分相似:“看来,你知道的不少。”
话音刚落,她突然抬手抓向林悦的肩膀。这一次林悦早有防备,借着陆景深递来的力道往后踉跄两步,躲开了那只泛着黑气的手。
“您到底是谁?”林悦攥紧了口袋里的半块玉坠,玉坠不知何时变得冰凉,像是揣了块冰。
“我是谁不重要。”老人的身体开始发生诡异的变化,皮肤下像是有无数条小蛇在蠕动,原本花白的头发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重要的是,望月那蠢货以为用九世轮回能困住心魇,却不知守玉人世代相传的,从来不是守护,是……”
她的话没能说完,因为陆景深突然甩出一道符纸。明黄色的符纸在空中炸开,化作张燃烧的网,正罩在老人身上。
“滋啦——”符纸触到她的身体,竟发出烤肉般的响声。老人发出一声尖利的嘶吼,身体在火光中扭曲变形,很快就缩成了团黑色的影子,和轮回门后那些触手一模一样。
“是寄生体!”苏清鸢惊呼,手里的符咒已经捏出汗来,“可它怎么能模仿得这么像?连气息都一样!”
陆景深的脸色凝重如铁:“不是模仿。守玉人和心魇本就有契约,他们世代用自身精血滋养心魇,死后魂魄会成为心魇的养料。真正的外婆,三年前就已经……”
后面的话他没说,可林悦已经明白了。
那团黑色影子在火网中挣扎,发出的嘶吼渐渐变成了外婆的声音:“悦悦,救我……外婆好疼……”
林悦的手抖得厉害,玉坠几乎要从掌心滑落。她知道这是心魇的诡计,可那声音太像了,像小时候她发烧时,外婆坐在床边一遍遍哄她的语调。
“别信它!”陆景深抓住她的手腕,“这是心魇的‘忆杀’,用你最亲的记忆做饵!”
影子似乎被激怒了,猛地冲破火网,化作道黑箭射向林悦。陆景深将她往身后一拉,自己硬生生受了这一击,后背瞬间炸开团黑雾,渗出血迹来。
“陆景深!”林悦目眦欲裂,掌心的红痕突然发烫,半块玉坠竟自动飞到空中,与陆景深口袋里的什么东西产生了共鸣。
“嗡——”
一声清越的鸣响,陆景深口袋里飞出的竟是另一半玉坠!两块玉坠在空中合二为一,化作块完整的白玉,上面刻着的“望月”二字正泛着金光。
“完整的镇魂玉?”苏清鸢惊得瞪大了眼,“不是说早就碎了吗?”
黑影发出惊恐的尖叫,竟转身就往山下逃。可完整的镇魂玉像是有吸力,金光化作道锁链,死死缠住它的身体。
“原来如此。”陆景深咳出一口血,声音却带着释然,“守玉人世代保管的不是玉坠,是心魇的封印。真正的镇魂玉,一半在你血脉里,一半在我神魂里,只有双执念合一,才能彻底激活。”
他说的没错。林悦看着空中合二为一的玉佩,突然想起轮回门最后重组的画面——古装女子和道袍男子举着的,正是这块完整的白玉。
黑影在金光中逐渐消融,最后化作一缕黑烟,被镇魂玉吸了进去。玉佩上的金光渐渐收敛,重新裂成两半,落回两人手中。
林悦接住自己那半块,发现背面的“故人归”三个字已经淡得看不清了,取而代之的是道极细的裂纹,像被什么东西从里面啃过。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苏清鸢扶着陆景深坐下,看着山下平静的城市,只觉得头皮发麻,“心魇不是被锁在轮回门里了吗?怎么还能跑到外面来?”
陆景深靠在岩石上喘息,脸色苍白如纸:“刚才在轮回门后,我听到的不是叹息,是笑声。”他看向林悦,眼神凝重,“它根本没被锁住,刚才的一切,可能只是它故意演的戏。”
林悦的心沉到了谷底。她突然想起轮回门彻底合拢前,门后传来的那句“游戏才刚刚开始”。
原来不是叹息,是宣战。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苏清鸢的声音带着哭腔,“它能变成外婆的样子,是不是也能变成别人?我们怎么分辨谁是真的谁是假的?”
这个问题像块巨石压在三人心头。是啊,连最亲近的人都可能是假的,这世上还有什么是可信的?
林悦低头看向掌心的红痕,那些印记已经彻底消失了,可方才被黑影触到的地方,还残留着淡淡的麻意。她突然想起个被忽略的细节——刚才那只“外婆”的手,指甲缝里除了黑雾,还有点深绿色的粉末。
像极了……黑石沟老槐树下的槐花粉。
“陆景深,你还记得黑石沟那棵老槐树吗?”林悦突然抬头,“心魇的力量会不会和那棵树有关?”
陆景深的眼神骤然锐利:“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件事。玄通道长曾说过,轮回渊的入口千年前是片槐树林,后来因为地壳变动才沉入地下。而那棵老槐树,是唯一留在地面上的‘根’。”
“根?”苏清鸢突然打了个寒颤,“你的意思是……那棵树是心魇的根?”
话音刚落,山下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三人低头望去,只见城市边缘的天空突然暗了下来,像是被墨染过。更诡异的是,那些原本朝着太阳生长的树木,枝叶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扭曲,朝着轮回渊的方向疯狂伸展。
“它在同化这个世界。”陆景深的声音发涩,“轮回门不是终点,是它打开的第一道裂缝。
林悦的目光突然被山腰处的一片槐树林吸引。那些槐树不知何时开满了花,雪白色的槐花在风中簌簌飘落,可落在地上的花瓣,接触到泥土的瞬间就变成了黑色,像滴落在地上的墨。
而槐树林深处,隐约站着个穿黑袍的人影,正背对着他们,抬手抚摸着其中一棵老槐树的树干。
那人的背影,竟和陆景深记忆里的“血煞”一模一样。
“他怎么会在这里?”苏清鸢捂住嘴,“血煞不是应该被封印在轮回门里吗?”
陆景深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不是他。”他盯着那人影抚摸树干的手,指缝间正往下滴落黑色的汁液,落在树根处,原本枯黄的杂草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长,“是心魇用他的记忆造出来的傀儡。它在激活那棵树的力量。”
黑袍人影似乎察觉到了他们的目光,缓缓转过身。
果然是血煞的脸,只是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情绪,像两潭死水。他咧开嘴,露出个诡异的笑容,抬手朝着他们的方向指了指。
随着这个动作,整片槐树林突然剧烈摇晃起来,黑色的槐花像暴雨般落下,在空中凝成无数只巴掌大的黑蝶,翅膀扇动时发出“嗡嗡”的声响,正朝着山腰这边飞来。
“快走!”陆景深拽起林悦,“这些蝴蝶是心魇的分身,被碰到会被吸走记忆!”
三人转身就往山顶跑,身后的黑蝶群发出振翅的轰鸣,越来越近。林悦跑在最后,回头时正看到一只黑蝶落在刚才外婆消失的地方,翅膀扇动间,竟慢慢凝聚成了个穿碎花裙的身影,正朝着她遥遥招手。
而更远处的城市里,已经有人影开始朝着槐树林的方向走。那些人影的步伐僵硬,脸色青白,像是被什么东西操控着,一步步走向那片染黑的槐花地。
林悦突然想起玄通道长说过的话——心魇以执念为食,可当它的力量足够强时,能直接吞噬活人的魂魄。
轮回渊的崩塌不是结束,是心魇破界的开始。
跑到山顶时,陆景深突然停住脚步,指着不远处的一块巨石:“那里有个山洞,是玄通道长留下的后手。”
巨石后果然有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洞口被茂密的藤蔓遮掩着,若不是陆景深提醒,根本发现不了。
“进去躲躲。”陆景深推了林悦一把,自己却转身面对着追来的黑蝶群,“我来挡住它们。”
“你疯了?”林悦拉住他,他后背的伤口还在渗血,灵力明显虚浮,“你的灵力还没恢复!”
“听话。”陆景深按住她的肩膀,眼神是前所未有的认真,“那半块玉坠在你身上,心魇的主要目标是你。我引开它们,你们先去找玄通道长,他肯定知道怎么彻底解决心魇。”
他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锦囊塞给她:“这里面是我的一缕神魂,遇到危险时捏碎,我能感应到。”
苏清鸢已经钻进了山洞,探出脑袋急喊:“快进来!蝴蝶群快到了!”
黑袍人影已经走到了山腰,正抬手对着山顶的方向,黑蝶群突然加速,像片乌云般压了过来。
陆景深最后看了林悦一眼,突然笑了:“等我回来。”
他转身冲向黑蝶群,淡金色的灵力在他周身炸开,像燃起的火焰。可那些黑蝶根本不怕灵力,撞上火焰的瞬间竟化作黑烟,绕过他往山洞这边扑来。
“陆景深!”林悦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
“快走!”陆景深的声音混在黑蝶的振翅声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林悦咬着牙钻进山洞,苏清鸢立刻用符纸封住了洞口。黑暗中,她死死攥着陆景深给的锦囊,指尖传来锦囊里微弱的搏动,像颗小小的心脏。
洞外传来陆景深的闷哼声,还有黑袍人影低沉的笑。
林悦突然想起轮回门后那句“游戏才刚刚开始”。
原来这场跨越九世的赌局,他们从一开始就不是庄家。
而她掌心的半块玉坠,不知何时又裂开了一丝新的缝隙,缝隙里渗出的,不再是红光,而是一缕极细的、带着腥甜的黑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