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从心口漫出来的时候,我听见了花开的声音。
不是比喻。是真的花开。
彼岸花,红得像烧尽的晚霞,在我倒下的地方一寸寸蔓延,藤蔓缠上我的手腕,花瓣贴着我的唇瓣轻颤。它们从石缝里钻出,从枯骨中绽放,从死气最浓的地方疯长——而我,正躺在自己温热的血泊里,看着那个穿雪白衣裙的女子,用指尖蘸了我的血,在空中写下一道符咒。
她笑了。
月光落在她眉心那点朱砂上,像一滴未干的血。她笑得那么美,像是终于完成了什么夙愿。风掠过她的长发,发丝如烟,拂过我的脸颊,带着幽兰与冷香。
“谢渊,你终究还是死了。”她说,声音如碎玉落盘,“这一次,不会再有轮回。”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心脏已被她亲手剜出,只剩半截残魂吊在命灯上,摇摇欲坠。
可我知道——我不是第一次死在她手里。
也不是第一次,看着她用我的血画符,封印我的神识。
更不是第一次,听见她说:“谢渊,你该忘了我。”
可我忘不了。
三百年了,她杀我九十九次,每一次都用不同的方式,剜心、断骨、焚魂、镇魄……可每一次,我都从幽冥深处爬回来,带着残破的记忆,重新走到她面前,唤她一声:“阿芜。”
她总是一愣,随即冷笑:“谁允许你这么叫我的?”
然后,再杀我一次。
这一次,是在昆仑墟外的断魂崖。
她设局引我来,说有要事相告。我信了。就像过去三百年的每一次,我都信她。
她站在崖边,白衣猎猎,身后是翻涌的云海,脚下是万丈深渊。彼岸花开成海,红得刺目。她抬手,将那道血符打入虚空,天地骤然一震,一道金光自天而降,锁住我的残魂。
“第一百次封印,谢渊。”她轻声道,“这次,我会把你永远关在忘川之下,永世不得超生。”
我望着她,想笑,却只能咳出一口黑血。
“阿芜……”我喃喃,“你可记得,我们曾许下三生之约?”
她眼神一颤,随即冷下:“荒谬。我与你,从未相识。”
话音未落,金光轰然落下。
我的意识被撕碎,坠入无边黑暗。
可就在彻底湮灭前,我听见一个声音,从极远的地方传来——
“若你再敢靠近她,我就让你魂飞魄散。”
那不是阿芜的声音。
是另一个男人。
玄袍金纹,眸如寒星,手持一柄青锋剑,立于云端。
他是……天枢君。
我忽然记起——
三百年前,我不是死于阿芜之手。
我是被他斩落凡尘,打入轮回。
而阿芜……她根本不知道我是谁。
她杀我,是因为有人告诉她:谢渊是魔,必须诛之。
可谁才是真正的魔?
黑暗吞噬我之前,我笑了。
这一次,我不会再让她动手。
我会……先找到真相。
哪怕逆天改命。
风起时,昆仑墟的钟声响了九下。
那是轮回重启的征兆。
而在忘川河底,一盏残灯忽明忽暗,灯芯上,浮现出一行血字:
“第九十九世已尽,第一百世将启。”
三百年,一百次轮回。
世人皆知,昆仑有女名芜,清冷如月,执掌彼岸花阵,镇守幽冥边界。
她不食人间烟火,不沾情爱因果,唯有一柄白玉笛,吹奏亡魂归途。
可没人知道,她每杀一人,心口便裂开一道血痕。
那人,名叫谢渊。
每死一次,她的魂便碎一分。
她不知道为什么。
只记得梦中有个声音,一遍遍唤她:“阿芜,回头看看我。”
可她不能回头。
因为天枢君说——
“你若回头,天地将倾。”
三年前,南荒大旱,赤地千里。
芜奉命下界布雨,途经一座荒庙。
庙中有个书生,衣衫褴褛,却在纸上写诗。
她驻足,听见他低声吟诵:
“彼岸花开不见叶,相思成灰不逢春。
若得来生重相见,宁负苍天不负卿。”
她心头一震。
那诗,她曾在梦中听过。
书生抬头,见她怔住,微微一笑:“姑娘可是觉得这诗眼熟?”
她冷声道:“荒谬。此等情诗,不过俗物。”
转身欲走。
书生却突然唤住她:“姑娘,你眉心的朱砂,为何在滴血?”
她一愣。
抬手一摸,指尖果然染红。
而那书生,已不见踪影。
只留下一张纸,上面写着:
“第一百世,我不会再让你动手。”
此刻,轮回重启。
谢渊在一座破庙中醒来。
身无分文,记忆残缺。
但他记得一件事——
他必须找到阿芜,赶在天枢君之前。
否则,她会再一次,亲手杀了他。
庙外,雨落如织。
他走出门,看见一个老乞丐蜷缩在檐下。
老乞丐抬头,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金光。
“你终于来了。”他说,“第一百世,你可还记得来路?”
谢渊皱眉:“你是谁?”
老乞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黑牙:“我是你上一世的魂引,也是你这一世的引路人。记住——天枢君已布下七重杀局,阿芜即将入劫。”
“第一劫,情蛊。”
“第二劫,心锁。”
“第三劫,命契。”
“……”
“第七劫,诛心。”
谢渊瞳孔一缩:“她要死了?”
老乞丐摇头:“不,她会亲手杀你,然后……魂碎九次,永堕无间。”
雨声骤大。
谢渊握紧拳头,指甲嵌入掌心。
“告诉我,怎么破局?”
老乞丐缓缓起身,递给他一枚铜钱。
“此乃‘逆命钱’,可改一线天机。但用一次,折十年阳寿。你若用它救她,自己必死。”
谢渊接过铜钱,冷笑:“我已死过九十九次,还在乎一次?”
老乞丐叹息:“可这一世,你不再是神,只是凡人。死了,就真的没了。”
谢渊抬头,望向雨幕深处。
“那就赌一次。”
“我赌她心里,还有我。”
七日后,帝都春宴。
宫灯如昼,丝竹盈耳。
皇帝设宴,为昆仑仙子芜接风洗尘。
她一袭素白长裙,发间只簪一支玉兰,却压下了满殿华服。
百官屏息,连皇后都低头避其锋芒。
唯有太子萧景珩,端坐主位,目光沉沉。
他手中把玩着一枚玉佩,上面刻着一朵彼岸花。
芜落座时,他忽然开口:“听闻仙子擅笛,不知可否为朕奏一曲?”
芜淡淡道:“奴非伶人,不敢献丑。”
萧景珩轻笑:“仙子何必自谦?朕听说,你那笛声,连亡魂都能唤醒。”
芜眸光微闪。
她确实能唤醒亡魂。
但她不能说。
因为那笛声,是用她的血炼成的。
每吹一次,便折寿三年。
萧景珩见她不语,转而道:“仙子可知,三年前南荒有个书生,写了一首诗,与你梦中所听一模一样?”
芜心头一震。
“什么诗?”
“彼岸花开不见叶,相思成灰不逢春。”萧景珩缓缓念出,眼中闪过一丝幽光,“那书生,后来死于雷劫。临死前,说了一句话——‘她快来了,我不能再等。’”
芜的手指微微发抖。
她……确实快来了。
每到月圆之夜,她都会梦见那个书生。
梦见他跪在彼岸花海中,捧着一颗心,说:“阿芜,这是你的。”
可她的心,明明还在。
萧景珩盯着她,忽然压低声音:“仙子,你有没有想过——你杀的那些人,为何都叫谢渊?”
芜猛地抬头。
“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
萧景珩笑了:“因为……我也梦见他了。”
“他告诉我——你不是杀他,是在救他。”
“每一次杀他,都是在斩断天枢君的控制。”
芜呼吸一滞。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通禀声:
“南荒书生谢渊,求见仙子!”
满殿哗然。
芜霍然起身。
她看见一个青衫男子走入大殿,眉目清朗,嘴角含笑,手中握着一支破旧的毛笔。
他抬头看她,轻声道:
“阿芜,我来了。”
她脑中轰然炸开。
那一瞬间,无数画面闪现——
昆仑雪夜,他为她披衣。
断魂崖上,他替她挡剑。
忘川河畔,他捧着她碎裂的心,说:“我来换。”
她踉跄后退,指尖发冷。
萧景珩却突然起身,一掌拍向谢渊!
“你不是人!你是魔!”
谢渊不躲不闪,任那一掌击中胸口。
他咳出一口血,却仍笑着:“太子,若我是魔,为何她的心会为你流血?”
萧景珩一怔。
芜低头,发现心口竟渗出血珠。
她猛地后退:“你……离我远点!”
谢渊缓缓走近,声音温柔:“阿芜,你不记得我了,可我记得你。九十九次轮回,我都在找你。第一百次,我不会再让你动手。”
“你若杀我,我便再死一次。”
“可你若不杀我……我就能告诉你——为什么你每杀我一次,心就碎一分。”
芜颤抖着拔出白玉笛。
“闭嘴!再靠近一步,我就杀了你!”
谢渊停下脚步,凝视她:“好。那你杀吧。”
他张开双臂,直视她的眼睛:“就像过去九十九次一样。”
满殿死寂。
芜的手握紧笛子,指节发白。
可她……下不了手。
为什么?
她明明该杀他。
可心口疼得像要裂开。
谢渊轻声道:“因为你心里,从来就没恨过我。”
“你杀我,是因为有人告诉你——我是魔。”
“可谁才是真正的魔?”
他忽然抬手,指尖划过自己心口,鲜血淋漓。
“你看——我的血,是黑的。”
“因为每一轮回,我都吞下情蛊,只为记住你。”
“而你……每次杀我,都是在解我体内的封印。”
芜瞳孔骤缩。
她忽然明白——
她不是在杀他。
她是在……救他。
可就在这时,天外传来钟声。
九响。
紧接着,一道金光自天而降,化作人形。
玄袍金纹,眸如寒星。
天枢君,降临了。
他冷冷看着谢渊:“第一百世,你还敢来?”
谢渊抹去嘴角血迹,微笑:“我若不来,她怎么醒?”
天枢君抬手,一剑斩下。
金光如瀑,直劈谢渊头顶。
芜本能地冲出,白玉笛横挡。
“铛——!”
笛子断裂,她被震飞数丈,吐血不止。
天枢君居高临下:“芜,你若再护他,我便让你魂飞魄散。”
谢渊爬起来,挡在她身前。
“要杀我,可以。”
“但你要当着她的面,说出真相。”
天枢君冷笑:“真相?你确定她承受得住?”
谢渊点头:“她承受了九十九次死亡,还怕一次真相?”
天枢君沉默片刻,终于开口:
“三百年前,你本是昆仑守魂人,她是彼岸花神。你们相爱,触犯天规。我奉命诛杀你,将你打入轮回,每一世都让你死于她手,让她亲手斩断情根。”
“可你太执念,每世都寻她。我只好一次次重置她的记忆,让她忘记你。”
“而你……每死一次,魂便残一分。我用你的魂魄,炼制‘逆命丹’,维持天界运转。”
“你不是魔。”
“你是祭品。”
满殿死寂。
芜跪在地上,颤抖着问:“你说……我们……相爱过?”
谢渊回头,含笑点头:“嗯。你曾说,愿与我共堕无间,也不负此情。”
芜突然大笑,笑声凄厉。
“所以……我杀了你九十九次?”
“每一次,都是在帮你续命?”
天枢君冷漠:“你若继续执迷,我便杀你第一百次。”
谢渊却笑了。
他从怀中掏出那枚铜钱,轻轻一弹。
“叮——”
铜钱落地,化作一道血光,直冲天际。
“你忘了。”他轻声道,“这一世,我有逆命钱。”
天枢君脸色骤变:“你竟敢动用逆命之力?!”
谢渊张开双臂,黑血从七窍流出。
“我以九十九世残魂为引,以逆命钱为契——”
“今日,我要逆转轮回,重写天命!”
天地变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