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厚赏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后宫激起的波澜远胜以往。三百年的老参,稀世的银狐皮,这已远超寻常抚慰的范畴,带上了某种不容错辨的偏爱色彩。
长春宫那边沉寂了数日。皇后富察·琅嬅称病免了晨昏定省,宫门再次紧闭,仿佛对外界的风波漠不关心,又像是在无声地表达着某种不满与蛰伏。
咸福宫却依旧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厚赏被恭敬地收入库中,贵妃高晞月的“病情”却不见丝毫起色,依旧低烧缠绵,昏睡的时间远多于清醒。太医来来去去,药方换了又换,皆是摇头叹息。
这日黄昏,弘历竟又来了。他腿伤未愈,仍倚着拐杖,却未让人通传,径直入了内殿。
高晞月正昏睡着,呼吸微弱,眉头紧蹙,仿佛陷在什么噩梦之中,唇色干裂,脸色在暮色中显得灰败不堪。茉心跪在榻边,正用小银匙一点点地给她润唇。
弘历摆手让茉心退下,自行在榻边坐了,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脸上。
不过几日不见,她似乎又瘦了一圈,下颌尖得可怜,脆弱得像是一碰即碎的琉璃美人。那支老参和银狐皮似乎并未起到任何作用。
他心中莫名地涌起一股烦躁,还有一种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无力感。这后宫的女人,或是争宠,或是算计,或是畏他如虎,却从未有一个像她这般,仿佛真的就要这样无声无息地凋零下去,无论他给予什么。
是因为他的坠马受惊?还是因为这后宫无处不在的、连他也无法完全掌控的冰冷与算计?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她滚烫的额角。
高晞月似有所觉,睫毛剧烈颤抖起来,像是要挣脱梦魇,口中发出模糊的呓语:“……娘……娘别……别罚我……我不敢了……皇上……皇上救命……”声音破碎,充满惊惧。
弘历的手猛地一顿。
她在梦中向谁求救?又在向谁求饶?皇后?
他想起她平日见到皇后时那副耗子见了猫般的怯懦模样,想起皇后那日“打理六宫”的义正辞严,想起金玉妍的死无对证……
心底那点疑虑和冷意再次翻涌上来。
就在这时,高晞月猛地睁开眼,瞳孔涣散,满是惊恐,看到榻边的人影,吓得猛地一缩,尖叫卡在喉咙里,化作剧烈的咳嗽。
“是朕。”弘历按住她颤抖的肩膀,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极低,“做噩梦了?”
高晞月这才看清是他,惊魂未定,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抓住他的衣袖,语无伦次:“皇上……臣妾……臣妾梦到……好多血……好多人要抓我……皇上……”她哭得喘不过气,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秋叶。
弘历任由她抓着袖子,另一只手生涩地、略显僵硬地拍了拍她的背:“梦都是反的。朕在这里,没人敢抓你。”
这话出口,连他自己都怔了一下。他从未如此直白地给予过后宫任何人这样的承诺。
高晞月仿佛也没料到,哭声渐歇,抬起泪眼朦胧地看着他,眼神脆弱又带着一丝不敢相信的依赖:“真的?”
“君无戏言。”弘历看着她那纯粹信任的眼神,心底某个角落似乎松动了一下。他拿出明黄的帕子,递给她,“擦擦。病着的人,不宜过于悲泣。”
高晞月怯怯地接过帕子,却没有擦泪,只是紧紧攥在手里,仿佛那是什么护身符。她小声抽噎着,情绪慢慢平复下来,疲惫地靠在枕上,眼神依旧胶着在他脸上,像是怕一眨眼他就不见了。
“皇上……您的腿……还疼吗?”她小声问,带着浓浓的鼻音。
“无碍了。”弘历语气缓和。两人之间陷入一种奇异的静谧,不似帝妃,倒像是寻常人家病中相依的夫妻。
“那日……吓坏了吧?”他忽然问。
高晞月眼圈又红了,点点头,又摇摇头:“臣妾不怕……臣妾只是……只是怕皇上……”她说不下去,又低下头。
弘历看着她发顶小小的旋,心中那点烦躁和冷意竟奇异地被一种柔软的酸胀感取代。他沉默片刻,忽然道:“等你好些,朕带你去西苑走走。秋日围场的景致,与宫中不同。”
这话已是极大的恩宠和暗示。带妃嫔去西苑,并非简单游逛。
高晞月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震惊、欣喜,随即又被更大的惶恐覆盖:“臣妾……臣妾不敢……臣妾笨拙,会扰了皇上清静……而且……而且皇后娘娘……”她像是想到什么,声音低下去,带着畏惧。
又提皇后。弘历眼底闪过一丝不悦,语气却依旧平静:“朕想去哪里,带谁去,还需他人置喙?”
高晞月被他语气中的威势吓到,瑟缩了一下,不敢再言,只小声道:“臣妾……臣妾谢皇上恩典……”
弘历看着她这副又想靠近又害怕的模样,心底那点怜惜又涌了上来。他放缓语气:“你只需好生养病。其余的事,不必多想。”
他又坐了片刻,看着她喝了药,精神似乎好些了,才起身离开。
临走前,他目光扫过被她紧紧攥在手里的、那块明黄帕子,并未索回。
送走圣驾,高晞月摊开手心,看着那块柔软昂贵的龙纹帕子,上面还沾着她的泪痕。
她脸上哪还有半分惊惶脆弱,只剩一片沉静的思索。
皇帝的心,似乎比她预想的,陷得更快,也更……危险。
她刚才清晰地感受到了他那份不同以往的、带着独占欲的庇护和承诺。
这很好,是完成任务的捷径。
但也意味着,她即将被推至风口浪尖,再无退路。
皇后……绝不会坐视不管。
她将那块帕子仔细折好,塞到枕下。
风暴,真的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