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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糖封存录(下)

飨宴未终

六、走廊里那一拍肩

熵海晶体里还有一组画面,标了个“家门故事”的标签。

一个叫阿李的青年,在城里某个除霜所工作。

他的父亲早年在云边追霜时没回来,

只有那身旧制服和一块旧编号吊牌被送回家。

他顺着这条路走,穿上了差不多的制服,

编号只比父亲多了一位数字。

后来,所里换了新头领。

这位新头领对阿李特别上心,

时不时叫他“年轻有为”,又问寒问暖。

有一天,阿李下班,被叫到走廊。

头领笑着拍了拍他肩:

“小李是吧?

当年你爹还给我戴过链子呢。

哟,你这编号,跟他的,一模一样。”

阿李低头看着自己的制服缝线。

那一刻,晶体里记录显示:

心跳加速,血压上升,语言系统关闭。

众声流后来有一条匿名讲述,后面带着一个小符号“暗中窥视”:

“所里换了新头儿。

你发现他对你格外注意。

有一天下班,他拍着你肩说,

‘当年你爹还给我戴过链子呢。’

你看着自己身上的衣服,沉默不语。”

那条讲述发出去后不久,就被系统提示:“内容敏感,限流处理”。

众声入口静静地变灰,转发按钮却还在闪。

但熵海档案收录了原稿。

这里不设限流,也不升级服务,

只把每一句不合时宜的心跳,按顺序摆在架上。

七、那些“封存”的家门

冰糖封存录的辩护者说得很温柔:

“有些错,不必让家人跟着受罪。”

于是龙国的理论家画出一幅新图景:

一个曾经嗑冰糖的人,改过自新,成为好丈夫;

他过往的记录被封存在柜子里,

他的妻子平安一生,不必知道那些尴尬的事。

众声流里有人补了一句:

“所以他寻欢了,他伴侣去问,是问不到的。

只要他瞒得好,他伴侣就不会知道。”

看,这就是文明温柔的一面——

以不知情,换取安稳。

另一头,有人写了一段话,被转了很多次:

“改过自新是什么?

是你不隐瞒你有过这样的错误,

你以后不再犯,

渐渐取得周围人的信任。

不是你藏起你曾经犯过的错,

混在群里,让别人对你不设防,

让我们承担你再犯的风险。”

那段话被截成图,反复在短涡的阴影角落里流传。

有的小号贴出来,又删,又重新贴。

某天,它所在的小号突然显示:

“因违反社区规则,账号已被封印。”

理由写得很宽泛:

“传播消极情绪。”

那之后,“仁慈要有边界”这类话,

开始被默默归入“情绪类”文件夹。

短涡平台继续大声讲仁慈,

只是少了几张不肯随声附和的脸。

八、洁身者的账本

在众声流的更深处,有一本无名账本。

封皮上只写了一个字:“算”。

那是一位考编考了五年的青年写的。

他在本子上列了两列。

左边写:

不嗑冰糖、不进夜店、不乱吃药、不去会所。

右边写:

没有铐过人、没被铐过、档案一片干净。

他在底下写:

“我洁身自好这么多年,

躲酒局,避夜场,连药房的某些糖浆都要看成分表。

现在告诉我,

嗑过冰糖的人,只要封了档案,

就能跟我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

旁边有人留言安慰他:

“你不懂,这叫文明。

叫机会平等。”

他又写了一行:

“如果机会平等是:

一个人在深夜嗑冰糖,

另一个人在深夜巡路抓嗑冰糖的,

到头来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

那我是不是选错了职业?”

这页账本后来被撕下来烧掉了。

灰烬黏在台灯底座上,像一块不小心洒出的墨。

他只把最温和的一句发上众声流:

“说是这样说,但这开了个头,

以后会不会慢慢慢慢地……”

熵海记忆告诉我:

一颗行星上,许多事情,

都是从“慢慢慢慢地”开始的——

冰川退缩是这样,规矩松动也是这样。

九、霜疫数字与隐私的故事

冰糖封存录的支持者喜欢讲一个故事:

“从前有种霜疫,

某年只有八万,

次年实行隐私保护,

再过二十年,霜疫一百三十八万。

你看,公开羞辱是会逼人去角落里自暴自弃的。”

反对者也讲故事,只是语气更阴冷一些:

“第一步,档案封存;

第二步,医用合法;

第三步,少量持有合法;

第四步,可以持证贩卖。

我说的是北陆某联邦,没有暗示什么。”

大家都很聪明,知道不可以把名字说得太清楚。

于是霜疫变成了数字,北陆联邦变成了“某地”,

冰糖变成了“轻微混乱”,

连嗑冰的人都被改名为“迷途者”。

只有坟墓里的追霜人,改不了名。

石碑上刻什么,就得叫什么。

数字在幻灯上滚动,

名字在档案里淡出,

只有墓碑上的刻痕,

无法被一纸封存令抹平。

十、行旅营与消音

冰糖封存录的消息发出来之后,

龙国大小城池里,本来有几个官署专门做“禁糖宣传”的。

【南坂禁糖厅】发过一句:“龙国禁糖,寸土不让!”

那条幻影的众声口,从一开始就关得死死的。

下面只有系统自动搬过来的几行“文明用语”:

“禁嗜冰糖,从我做起。”

“健康生活,拒绝幻粉。”

没多久,那账号头像灰了,显示:“因技术升级暂停服务。”

【西岭除霜署】发过一些暗巷抓冰的幻影,

第一条还大胆打开过众声流,

有人在下面留言:

“西岭除霜露头就被抹掉了,现在也是行旅馆顶上。”

不久之后,这个名字也从短涡上消失了。

原本挂在顶端的禁糖标签,被系统换成了“本地美食推荐”。

短涡平台上形成一种奇怪的景观:

凡是写“禁糖”的,

要么关了众声,像一道只出声不收声的布告;

要么很快一并被撤下,只剩“技术升级”“系统维护”等温柔解释。

于是,喊“禁糖”的,真的只剩那些行旅馆:

通达南路行旅馆、东海潮声行旅馆、云之南行旅馆……

他们一边发“本府花开”“欢迎做客”,

一边偶尔趁夜色,发一句:

“龙国禁糖,寸土不让。”

有人干脆写道:

“龙国最后一个旅,居然是各大行旅。”

这话的讽刺,连熵海都听得懂。

通达南路行旅馆因为那句“哪位少爷嗑了”,

被点名、被围观、被“自愿离席”,

粉尘数从四百七十多万往回掉,掉到四百三十多万。

有人在众声流里哭笑不得:

“通达南路应该是被压住了,

我关注的时候是四七四万,

现在只有四三五万了。”

有人补刀:

“别哭,

至少你还能看到它,

比云边晨报强。”

云边晨报那十连血问发出之后,

后台频繁闪红,

最后系统给它贴了一句:

“过度煽情,注意导向。”

禁糖的人被消音,

卖风景的人被赶来喊口号,

而真正擅长分发幻粉的人,

则在另一头,安静享受封存带来的体面。

十一、未被封存的东西

冰糖封存录的条文最后写着:

“封存记录不得向任何单位和个人提供,

但办案机关、有关单位依规定查询除外。”

也就是说,

给普通人封存,给“有关”的人开放。

龙国人擅长写这种句子,

看上去像给所有人系上了安全带,

实际上只是把钥匙换了几只手。

冰糖会被封存,

偷人会被封存,

街头骂人也可以封存。

那追霜人的血呢?

那被嗑冰者坑掉的家产、孩子的童年、老人的下半生呢?

没人提封存。

有人在众声流里总结这一切:

“如果嗑冰的人都可以被美化,

那我们的付出算什么?

我们战在前面的追霜人算什么?

我们牺牲的同伴算什么?”

那条话发出来不到半个时辰,

【岭南禁糖宣导】号就显示:

“因多次违规,账号已被永久封印。”

后来,人们把这叫做——

为冰糖封档的人,

被系统替他们封嘴。

在那颗星球上,封存的对象不止是档案,

还有那些不合时宜的疑问。

十二、管理员的旁白

我从晶体里退出来,熵海又恢复安静。

龙国已经熄灭很多年了。

通达南路行旅馆早被宇宙尘盖住,

云边晨报的版面在暗墓带里轻轻飘,

追霜人和嗑冰的人,骨灰早就混在一起,

谁也认不出谁。

只有这枚第136号冰糖封存录,还在档案馆的架子上闪着冷光;

而在它上方几层的位置,

鸡片战争那块老旧晶体也安安静静地躺着,

封皮已经开裂,字迹却还清楚。

我在册页空白处补了一行字,算是给后来文明看的注脚:

“此文明在晚期,

想出了一个办法:

把错误交给封存,

把愤怒交给审查,

把牺牲交给石碑,

把仁慈交给少数人。”

如果后来还有文明问我:

“封存错误,是不是仁慈?”

我会先把鸡片战争那枚晶体递给他们,

再把冰糖封存录放在旁边,

让他们挨着看完,

然后再去读那一行行被截下来的话:

“轻微?沾染上了还能改回来吗?”

“我洁身自好这么多年,凭什么他嗑完冰糖封个档,就跟我平起平坐?”

“第一步档案封存,第二步医用合法,第三步少量持有合法,第四步可持证贩卖,我说的是别处,没有暗示什么。”

还有那句被删掉很多次却总有人重发的:

“龙国禁糖,寸土不让。

可是到底是哪个环节,

生出了坏人?”

档案馆不负责评理,只负责记账。

宇宙背景温度缓缓下降,

所有星系都在冷却,

只有这些句子,

在晶体里发着微弱的光。

它们没有被封存。

因为封存,是龙国的权利,

讽刺,是熵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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