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走廊里那一拍肩
熵海晶体里还有一组画面,标了个“家门故事”的标签。
一个叫阿李的青年,在城里某个除霜所工作。
他的父亲早年在云边追霜时没回来,
只有那身旧制服和一块旧编号吊牌被送回家。
他顺着这条路走,穿上了差不多的制服,
编号只比父亲多了一位数字。
后来,所里换了新头领。
这位新头领对阿李特别上心,
时不时叫他“年轻有为”,又问寒问暖。
有一天,阿李下班,被叫到走廊。
头领笑着拍了拍他肩:
“小李是吧?
当年你爹还给我戴过链子呢。
哟,你这编号,跟他的,一模一样。”
阿李低头看着自己的制服缝线。
那一刻,晶体里记录显示:
心跳加速,血压上升,语言系统关闭。
众声流后来有一条匿名讲述,后面带着一个小符号“暗中窥视”:
“所里换了新头儿。
你发现他对你格外注意。
有一天下班,他拍着你肩说,
‘当年你爹还给我戴过链子呢。’
你看着自己身上的衣服,沉默不语。”
那条讲述发出去后不久,就被系统提示:“内容敏感,限流处理”。
众声入口静静地变灰,转发按钮却还在闪。
但熵海档案收录了原稿。
这里不设限流,也不升级服务,
只把每一句不合时宜的心跳,按顺序摆在架上。
七、那些“封存”的家门
冰糖封存录的辩护者说得很温柔:
“有些错,不必让家人跟着受罪。”
于是龙国的理论家画出一幅新图景:
一个曾经嗑冰糖的人,改过自新,成为好丈夫;
他过往的记录被封存在柜子里,
他的妻子平安一生,不必知道那些尴尬的事。
众声流里有人补了一句:
“所以他寻欢了,他伴侣去问,是问不到的。
只要他瞒得好,他伴侣就不会知道。”
看,这就是文明温柔的一面——
以不知情,换取安稳。
另一头,有人写了一段话,被转了很多次:
“改过自新是什么?
是你不隐瞒你有过这样的错误,
你以后不再犯,
渐渐取得周围人的信任。
不是你藏起你曾经犯过的错,
混在群里,让别人对你不设防,
让我们承担你再犯的风险。”
那段话被截成图,反复在短涡的阴影角落里流传。
有的小号贴出来,又删,又重新贴。
某天,它所在的小号突然显示:
“因违反社区规则,账号已被封印。”
理由写得很宽泛:
“传播消极情绪。”
那之后,“仁慈要有边界”这类话,
开始被默默归入“情绪类”文件夹。
短涡平台继续大声讲仁慈,
只是少了几张不肯随声附和的脸。
八、洁身者的账本
在众声流的更深处,有一本无名账本。
封皮上只写了一个字:“算”。
那是一位考编考了五年的青年写的。
他在本子上列了两列。
左边写:
不嗑冰糖、不进夜店、不乱吃药、不去会所。
右边写:
没有铐过人、没被铐过、档案一片干净。
他在底下写:
“我洁身自好这么多年,
躲酒局,避夜场,连药房的某些糖浆都要看成分表。
现在告诉我,
嗑过冰糖的人,只要封了档案,
就能跟我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
旁边有人留言安慰他:
“你不懂,这叫文明。
叫机会平等。”
他又写了一行:
“如果机会平等是:
一个人在深夜嗑冰糖,
另一个人在深夜巡路抓嗑冰糖的,
到头来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
那我是不是选错了职业?”
这页账本后来被撕下来烧掉了。
灰烬黏在台灯底座上,像一块不小心洒出的墨。
他只把最温和的一句发上众声流:
“说是这样说,但这开了个头,
以后会不会慢慢慢慢地……”
熵海记忆告诉我:
一颗行星上,许多事情,
都是从“慢慢慢慢地”开始的——
冰川退缩是这样,规矩松动也是这样。
九、霜疫数字与隐私的故事
冰糖封存录的支持者喜欢讲一个故事:
“从前有种霜疫,
某年只有八万,
次年实行隐私保护,
再过二十年,霜疫一百三十八万。
你看,公开羞辱是会逼人去角落里自暴自弃的。”
反对者也讲故事,只是语气更阴冷一些:
“第一步,档案封存;
第二步,医用合法;
第三步,少量持有合法;
第四步,可以持证贩卖。
我说的是北陆某联邦,没有暗示什么。”
大家都很聪明,知道不可以把名字说得太清楚。
于是霜疫变成了数字,北陆联邦变成了“某地”,
冰糖变成了“轻微混乱”,
连嗑冰的人都被改名为“迷途者”。
只有坟墓里的追霜人,改不了名。
石碑上刻什么,就得叫什么。
数字在幻灯上滚动,
名字在档案里淡出,
只有墓碑上的刻痕,
无法被一纸封存令抹平。
十、行旅营与消音
冰糖封存录的消息发出来之后,
龙国大小城池里,本来有几个官署专门做“禁糖宣传”的。
【南坂禁糖厅】发过一句:“龙国禁糖,寸土不让!”
那条幻影的众声口,从一开始就关得死死的。
下面只有系统自动搬过来的几行“文明用语”:
“禁嗜冰糖,从我做起。”
“健康生活,拒绝幻粉。”
没多久,那账号头像灰了,显示:“因技术升级暂停服务。”
【西岭除霜署】发过一些暗巷抓冰的幻影,
第一条还大胆打开过众声流,
有人在下面留言:
“西岭除霜露头就被抹掉了,现在也是行旅馆顶上。”
不久之后,这个名字也从短涡上消失了。
原本挂在顶端的禁糖标签,被系统换成了“本地美食推荐”。
短涡平台上形成一种奇怪的景观:
凡是写“禁糖”的,
要么关了众声,像一道只出声不收声的布告;
要么很快一并被撤下,只剩“技术升级”“系统维护”等温柔解释。
于是,喊“禁糖”的,真的只剩那些行旅馆:
通达南路行旅馆、东海潮声行旅馆、云之南行旅馆……
他们一边发“本府花开”“欢迎做客”,
一边偶尔趁夜色,发一句:
“龙国禁糖,寸土不让。”
有人干脆写道:
“龙国最后一个旅,居然是各大行旅。”
这话的讽刺,连熵海都听得懂。
通达南路行旅馆因为那句“哪位少爷嗑了”,
被点名、被围观、被“自愿离席”,
粉尘数从四百七十多万往回掉,掉到四百三十多万。
有人在众声流里哭笑不得:
“通达南路应该是被压住了,
我关注的时候是四七四万,
现在只有四三五万了。”
有人补刀:
“别哭,
至少你还能看到它,
比云边晨报强。”
云边晨报那十连血问发出之后,
后台频繁闪红,
最后系统给它贴了一句:
“过度煽情,注意导向。”
禁糖的人被消音,
卖风景的人被赶来喊口号,
而真正擅长分发幻粉的人,
则在另一头,安静享受封存带来的体面。
十一、未被封存的东西
冰糖封存录的条文最后写着:
“封存记录不得向任何单位和个人提供,
但办案机关、有关单位依规定查询除外。”
也就是说,
给普通人封存,给“有关”的人开放。
龙国人擅长写这种句子,
看上去像给所有人系上了安全带,
实际上只是把钥匙换了几只手。
冰糖会被封存,
偷人会被封存,
街头骂人也可以封存。
那追霜人的血呢?
那被嗑冰者坑掉的家产、孩子的童年、老人的下半生呢?
没人提封存。
有人在众声流里总结这一切:
“如果嗑冰的人都可以被美化,
那我们的付出算什么?
我们战在前面的追霜人算什么?
我们牺牲的同伴算什么?”
那条话发出来不到半个时辰,
【岭南禁糖宣导】号就显示:
“因多次违规,账号已被永久封印。”
后来,人们把这叫做——
为冰糖封档的人,
被系统替他们封嘴。
在那颗星球上,封存的对象不止是档案,
还有那些不合时宜的疑问。
十二、管理员的旁白
我从晶体里退出来,熵海又恢复安静。
龙国已经熄灭很多年了。
通达南路行旅馆早被宇宙尘盖住,
云边晨报的版面在暗墓带里轻轻飘,
追霜人和嗑冰的人,骨灰早就混在一起,
谁也认不出谁。
只有这枚第136号冰糖封存录,还在档案馆的架子上闪着冷光;
而在它上方几层的位置,
鸡片战争那块老旧晶体也安安静静地躺着,
封皮已经开裂,字迹却还清楚。
我在册页空白处补了一行字,算是给后来文明看的注脚:
“此文明在晚期,
想出了一个办法:
把错误交给封存,
把愤怒交给审查,
把牺牲交给石碑,
把仁慈交给少数人。”
如果后来还有文明问我:
“封存错误,是不是仁慈?”
我会先把鸡片战争那枚晶体递给他们,
再把冰糖封存录放在旁边,
让他们挨着看完,
然后再去读那一行行被截下来的话:
“轻微?沾染上了还能改回来吗?”
“我洁身自好这么多年,凭什么他嗑完冰糖封个档,就跟我平起平坐?”
“第一步档案封存,第二步医用合法,第三步少量持有合法,第四步可持证贩卖,我说的是别处,没有暗示什么。”
还有那句被删掉很多次却总有人重发的:
“龙国禁糖,寸土不让。
可是到底是哪个环节,
生出了坏人?”
档案馆不负责评理,只负责记账。
宇宙背景温度缓缓下降,
所有星系都在冷却,
只有这些句子,
在晶体里发着微弱的光。
它们没有被封存。
因为封存,是龙国的权利,
讽刺,是熵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