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熵海档案:冰糖封存录》
熵海档案馆建在拉尼亚凯亚残骸的边缘。
星河熄灭之后,这里成了宇宙最后一座账房——
一切文明的光荣与丑事,被压成一枚枚时空晶体,按编号塞进无尽的架子。
从外面看,它只是一团静止的黑影。
只有走进来,你才知道它分了许多层:
有专门记录税册与条约的,有专门存放爱情誓言和分手诅咒的,
还有一条横贯馆体的狭长走廊,灯光永远偏暗,被叫作“暗墓带”。
暗墓带里不放别的,只放一种东西:
为某件事死掉的人。
那些仓促的讣告、被删改过的战报、来不及写完的自述、被掐断的现场画面,
都被塞在那条带子里,排得整整齐齐,像一队永远解散不了的影子。
而在暗墓带上方,是第七层。
这里堆的是一种更尴尬的账:
大人们不好意思给后来者看的决定。
我今天要翻的,就是这一层。
零、鸡片战争
在找到那枚“第136号冰糖封存录”之前,我先碰到了另一块更老的晶体。
它又厚又沉,封皮却很简陋,只写着几个字:
龙国近代记
鸡片战争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它贴在颞骨上。
古老的画面立刻从黑暗里涌出来。
那时候的龙国,还披着旧王朝的袍子。
港口的雾很浓,几艘铁壳巨舰顶着烟柱闯了进来。
甲板上堆满木箱,箱子上写着一个好听的字——“鸡片”。
起初,鸡片被当成药。
再往后,人们把它卷成小球、烤成薄片,放在管里烧,吸进肺里。
城里先是几处烟馆,
后来是巷口、院落、村头,
连守门的人都夹着一管鸡片烟。
国库开始漏风。
银子一车车滚出关口,
换回来的是一船船鸡片和节节攀升的嗜瘾。
朝中终于有人反应过来。
一位姓林的大人,被派往南岸查禁鸡片。
他贴告示,砸烟馆,搜船舱,把无数鸡片成堆倒进海里烧,
远远看去,像是给国家做了一次大扫除。
不久之后,铁壳巨舰又来了。
只不过这次,鸡片被放进了炮膛。
他们把那场被鸡片逼出来的战争,叫作鸡片战争。
鸡片战争之后,龙国开始被迫签下一张又一张纸:
割地、赔银、开港、让利,
史官们后来把这叫作“近代屈辱的开端”。
晶体画面转到更晚一些的年头。
街巷里,鸡片不再那么显眼,
可另一种白色晶体,却开始在暗处流行。
他们给它换了个可爱的名字,叫“冰糖”。
我把鸡片战争那枚晶体从颞骨上拿下来,
放回它那条早已脱落封皮的架位上。
鸡片烧过的灰还在空气里飘,
只是龙国后来的人,
选择假装自己闻不到。
这时候,我才去摸那枚较新的小晶体——
龙国晚期纪年
《关于封存轻微混乱行为记录之决定》
——第136号冰糖封存录
旧账还没算清,新账已经摊在桌上。
我把它贴到颞骨上,画面缓缓亮起来。
那时候,蓝星上的文明已经进入暮年。
一、冰糖与仁慈
那一天,龙国的议事厅灯火通明,屏风上写满大字:
“人本、文明、回头是岸”“一次失误不应终身追随”“保护人格尊严”。
几位穿深色长袍的大人轮番讲话,
说这个时代要学会宽容、理解、尊重每一个迷途者。
最后,他们将一项新规敲了下来:
自某年元日起,
凡轻微混乱之行,如私嗑冰糖、夜游花坊、小打小闹,
其记录封存,非办案机关不得擅自查阅,
非有关单位,不得窥视。
说得很动听。
冰糖,又称幻粉,是他们给某种白色晶体起的昵称;
在更旧的档案里,它还有别的名字,那些字眼我就不提了,免得晶体自己羞红。
大人们说,这是“文明的温度”,“给迷途之人第二次机会”。
他们没有说的是——
这温度是给谁的第二次机会。
晶体镜头一转,跳到了另一头:龙国的短涡平台。
二、短涡、幻影与关闭的众声流
龙国人把最大的幻视屏叫“短涡”。
那是一条垂直竖着的河,
每一则消息都被切成几十息长的小片,
像一条条贴在河面的光带,
他们给这种小片起了个名字,叫“幻影”。
幻影都是竖着的,一掌多宽。
人只需要用手指往上一推,
上一段幻影就被抛到身后,新的光带从下方涌出。
有人在幻影里跳舞,有人在卖货,有人在讲道理,
还有许多穿制服的人在上面喊口号。
每一条幻影下面,都吊着一条狭窄的入口,
让观看者往里丢字和符号,
那条被丢满之后的细沟,被叫作“众声流”。
那里原本是短涡最闹、最真、也最不体面的地方。
那天,短涡首页挂着一条官方幻影:
【总禁糖署】出品,讲的就是第136号封存录如何体现“文明进步”。
画面里是一位面容正直的讲解员,对着镜头挥手:
“冰糖有害,嗑冰不可;
但我们不能因为一时之错,让一生都背负阴影……”
幻影正中间,是醒目的红色口号;
幻影下方,本该是众声流汇入之处,如今只剩一行小字:
“本幕暂未开放回响。”
不止这一条。
这段时间,挂着金漆牌匾的各路官署号,都在发禁糖幻影:
有的是追霜故事,有的是缉冰记录,有的是提醒简报。
内容里,每一句都恨不得写上“寸土不让”,
但幻影下的众声入口几乎一律是灰的——
要么写“本幕暂未开放回响”,
要么干脆像被抹平的石板,连字都没有。
偶有清醒者点了点那片灰区,
系统弹出提示:“本幕不接纳新声。”
他只好退回去,重新做一个安静的观看者。
他们不是不知道众声流的价值。
他们只是知道,一个禁糖幻影一旦在众声流里被卷上风口,
接下来就轮到风控、限流、约谈,甚至整块牌匾一起被掀走。
与其让别人替他们封号,不如自己先封口。
于是,短涡上出现了一种新物种:
只出画面,不收回响的禁糖幻影。
看上去像是发声,
仔细一听,却是哑戏。
众声流一开始是冷的。
冷到只剩一排整齐的关闭图标。
直到有个小号,冒失地在另一处丢了六个字。
那小号名叫【通达南路行旅馆】,
本来只发一些“立冬快乐”“欢迎来参观”的风景宣传。
那天,不知是哪个店小二手抖了一下,
它在一条禁糖幻影下的众声流里写:
“哪位少爷嗑了?”
六个字。
众声流像被丢了一块滚烫的冰糖,先是安静一瞬,然后沸腾。
粉尘开始疯长。
两天之内,这个小号的粉尘,从几十万涨到四百七十多万。
有人笑道:
“龙国最后一个营,居然是各大行旅营。”
禁糖署的号呢?
露头就被盖掉了。
【西岭除霜厅】曾发过两条“冰糖危害”的幻影,
第一条还大胆打开过众声流,
第二条刚想尝试问一句“封存是否合适”,
下一刻就被系统提示:
“违反平台规则,幻影已下线。”
那条幻影下,幸存的一条回声写着:
“西岭除霜露头就被抹掉,
现在也是行旅馆顶上。”
更多的官署号学乖了。
他们继续按要求发禁糖幻影,
只是统统关上众声口,
仿佛只要不让旁人说话,自己就不会惹事。
于是短涡上,真正敢喊“冰糖寸土不让”的,
反倒都是这些卖门票的行旅号。
我看着这画面,忍不住笑了一下:
在这颗星球上,真话专由不重要的人来说。
重要的人忙着写封存录,和关闭回响。
三、“公平、公正、公开”的静默仪式
龙国的大人们最爱挂在嘴边的三个字,是“公平、公正、公开”。
新法令公布之后,主城的幻视屏上立刻出现了一篇长评,标题很长,大意是:
“某某封存之制,系在公平、公正、公开原则下,广泛征求民意的文明之举。”
长评里认真罗列了整个流程:
先是在“法治云亭”开设了意见专栏,
又在若干地方城池举办了听证会,
还在短涡平台上挂出“征求意见幻影”。
最后得出结论:
“立法过程公开透明,充分听取了社会各方意见。
如今制度已定,某些人此时才跳出反对,实属事后诸葛。”
听上去很有道理。
只是晶体往里推一点,就能看到另一个画面。
所谓“法治云亭”的意见专栏,被放在一个三层页面之后的小角落,
入口的字号,比页面脚注还小一点。
点进去,要先填一长串身份信息,再勾七八个选项,
最后才有一个小格子,给你写出“宝贵意见”,
上方写着:“请理性表达,不得散播极端言论。”
至于短涡上的“征求意见幻影”,
确实挂过那么一条:
幻影播放一段庄严的解说,
下面的众声流入口从一开始就是灰的,
只剩系统自动搬过去的几条模板:“支持”“赞成”“明白了”。
有人想多说两个字,
点进输入框的一瞬间,系统弹出:“当前幕已关闭回响。”
有个爱较真的人专门写过一段经历:
“我在法治云亭里写了一大段话,
说不该把嗜冰和偷鸡放在同一条线上封存,
结果提交之后,页面提示‘感谢参与’,
再去看,自己的意见记录栏里写着:‘系统繁忙,请稍后再试。’
后来我真的再试,
它说‘征求意见期已结束’。”
这段话发上短涡没多久,
幻影下面的众声就被折叠到“只显示精选回响”。
精选里只有两条:
“支持!”
“文明之举!”
等封存录正式生效,
主城大屏上的评论文章再一次强调:
“相关条文在起草过程中,曾广泛征求意见。
当时并未出现如今这般强烈反对声音,
说明现在部分噪音,
并不能代表主流民意。”
暗墓带上方的档案里,
也收录了几句幽暗的自言自语:
“把入口藏在后台,
再说‘你怎么没来’。”
“你把声音关在门外,
再惊讶屋里怎么这么安静。”
“原来‘公平、公正、公开’的意思是:
公开的是程序,
不公开的是分贝。”
龙国很擅长这种手艺:
一边用精致的仪式证明自己问过所有人,
一边用精致的算法,确保尽量少听见人说话。
四、云之南的十连血问
镜头又跳到云之南。
那是龙国云边的一个多山之地,早年间,那里有最多“追霜人”:
拿命去山谷、边境、暗巷里截那些冰糖商队的人。
云之南有一份小报,叫【云边晨报】。
冰糖封存录出来的那一夜,他们的掌灯人红着眼睛,在案头连打十篇稿:
“轻微?
嗜冰是轻微?
沾染上了还能改回来吗?”
“云之南的山上,是一座座无名坟,
石碑上写:‘追霜人,某某,二十六岁。’
你现在告诉我们,
嗜冰不过是轻微混乱?”
“龙国禁糖,寸土不让。
那冰糖嗜好者的档案封存之后,
我们山上的碑,要不要也封存一下?”
十连血问,刊在云边晨报夜版上。
有人把整版排成一张长图,丢上短涡,配了一句:
“云边晨报昨晚十连,真的太让我们心碎了。”
再后来,云边晨报又连发了八条,
有人改口说:
“云边怒发十八条。”
怒,是怒的。
不过这一切,很快在主城的幻视屏上被淹没:
大事件太多,冰糖封存,只是其中一条滑过去的弹幕。
群星陨落之前,这颗星球最擅长一件事:
把所有剧痛,做成可以快速划走的幻影。
五、暗墓带:暗巷里的火光
从短涡的喧闹退出来,画面滑向档案馆的另一侧。
在第六层和第七层之间,有一条狭长的通道,
灯永远是半亮不亮的,被叫作“暗墓带”。
这里不放条例,不放决定,只放一种东西:
为某件事死掉的人。
那一天,冰糖封存录通过的同时,
暗墓带亮起一小段新记录:
沁河城外的公路边,夜色呛人。
一辆黑车停在路肩,车里是几个交换冰糖的人。
公路另一侧的草丛里,蹲着三个人影。
他们的孩子们在城里睡觉,他们在这里熬夜。
持镜者在黑暗里轻声说:“再等一等。”
草丛里有人小声骂:
“其实最难过的不是我们,
是那些还不知道真相的家人。”
他们扑出去的时候,镜头一阵晃动。
火光闪了一下,晶体里冒出一行红字:
“追霜人某某,殉职。”
消息在现实里会被写在一张小小的纸上,挤在角落:
“某地追霜英雄,不幸牺牲。”
新坟开在云之南,或者更远的边境。
碑文写得极规范,
只有旁边老母亲的哭声,破了形。
多年以后,她的孙子在学校里被人指着说:
“你连个爹都没见过。
我爹可是卖冰糖的大哥。”
老师走过来,让两个孩子分别回座位。
黑板上一行红粉字,写着:
“龙国禁糖,寸土不让。”
后来那句被学生们改成了:
“龙国禁糖,寸土封档。”
暗墓带静静收下这一幕,
把它放在鸡片战争那些战报的旁边。
两场战争之间隔了百年,
可沾在地上的粉末,颜色倒是很相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