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敲打着顶层公寓的落地窗，将窗外鳞次栉比的霓虹融化成一片冰冷而模糊的光海。王俊凯解开勒了一天的领带，随手扔在意大利定制的沙发上，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昂贵的空寂，只有恒温系统运作时极低的嗡鸣。

玄关正中，停着一个近人高的银白色金属舱，流线型的设计，表面没有任何多余的标识或缝隙，只在舱体一侧印着一个极简的、代表顶级科技的品牌Logo——星曜科技。像是某种来自未来时空的休眠棺椁，无声地宣告着内部物品的非同寻常。

这是他今天凌晨抵达私人机库时，星曜那位笑容无懈可击的首席执行官亲自送上的“一点小心意”——最新型号的伴侣机器人，内部代号“焰”，据说是根据他多年前一次无意提及的模糊偏好数据，量身定制而成，超越了市面上所有同类产品，拥有近乎完美的拟真度和绝对理性的逻辑内核。

完美。理性。

王俊凯扯了扯嘴角，眼底没什么温度。他需要的就是一个绝对安静、绝对服从、不会带来任何麻烦的“物品”，用来堵住某些人的嘴，顺便处理些日常琐事。希望这个被吹得神乎其神的“焰”能名副其实。

他伸出食指，在冰冷的舱门感应区按了一下。

“嘀”的一声轻响，幽蓝色的光带顺着舱门缝隙迅速滑过。舱门无声无息地向上滑开，冷白的雾气裹挟着某种清洁剂和崭新电子元件的特殊气味弥漫出来。

雾气渐散，露出舱内真容。

王俊凯的目光顿住了。

即使对美早已麻木，即使清楚这只是一具精心雕琢的皮囊，他还是有了一瞬间极细微的晃神。

机器人安静地立在舱内，闭着眼，像是沉睡。黑色的发丝柔软，肤色是冷调的白，五官每一处线条都精致得挑不出瑕疵，组合在一起却是一种极具疏离感的漂亮，像覆着冰雪的琉璃。它穿着最简单的白色衬衣和黑色长裤，勾勒出清瘦却不显孱弱的身形。

的确符合他曾经随口说过的——“干净点，别太吵。”

他拿起放在舱内的控制核心，一块薄如蝉翼的透明显示屏亮起，浮现出机器人的基础信息：【编号：Zero-Seven（零柒）】，以及初始设定界面。王俊凯指尖快速滑动，毫不犹豫地将【情感模拟等级】从默认的60%直接拉到最低的5%，几乎完全关闭。【交互主动性】调至消极被动。【隐私模式】设置为最高权限，未经允许不得进入卧室及书房。

最后，在命名栏，他停顿了一下，输入了两个字：“王源”。

一个顺口、简单，属于所有物的标签。

做完这一切，他关闭控制屏，看向舱内：“启动。”

机器人的眼睫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

那是一双极其清澈的眼睛，瞳仁颜色偏浅，像浸在冰水里的琥珀。它精准地看向王俊凯，微微颔首，动作流畅却带着机械特有的、一丝不苟的停顿感。

“晚上好，先生。”声音清朗，语调平稳得像一条拉直的线，没有任何起伏，“编号Zero-Seven，初始启动完毕，等待您的指令。”

“王源。”王俊凯念出它的新名字，“以后你就叫这个。”

“指令确认。名称已更新：王源。”它复述，瞳孔里似乎有细微的数据流一闪而过。

“跟我来。”王俊凯转身，不再多看它一眼。

王源迈出运输舱，步伐悄无声息，精确地保持着落后他半步的距离。

公寓极大，极空，极冷。王俊凯简单地指了客卧、充电基座的位置，还有厨房——“以后一日三餐你负责，食谱和我的忌口会发到你系统里。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进入主卧和顶层书房。没有召唤，不准主动靠近我。保持安静。”

“指令已接收并存储。”王源应答，像个最标准的机器仆从。

最初的几天，王源的表现堪称完美。

它准备的餐食精确到克数，温度永远恰到好处。它打扫过的房间一尘不染，物品归位角度都毫厘不差。它的存在感低得像一道影子，移动时只有衣料摩擦的微不可闻的窸窣声。

王俊凯几乎要满意了。这才是他需要的。

直到第三天深夜。

书房里只剩下指尖敲击键盘和偶尔翻动纸质文件的细碎声响。王俊凯揉着发胀的眉心，屏幕上的数据流和条款看得他眼底发涩。雨又开始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寒意缠绕上来，挥之不去。

他起身想去倒杯酒，一回头，却猛地顿住。

王源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在书房门口，没有开灯，走廊的光线在他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他手里端着一个白瓷杯，热气袅袅升起。

“先生，检测到您持续工作已超过四小时十七分钟，皮质醇水平偏高，建议补充水分并适当休息。”它走上前，将杯子放在桌角，“温度68摄氏度，适宜入口。”

王俊凯看了一眼，是温热的牛奶。他明明没有输入过这类指令。

“谁让你进来的？”他的声音冷了下去。

“内置关怀协议触发。”王源回答，眼神平静无波，“判断您需要干预。”

“关闭所有关怀协议。”王俊凯命令，“立刻。”

“指令确认。相关协议已关闭。”王源的眼眸似乎暗了一下，又或许是光影错觉。

王俊凯没碰那杯牛奶。他起身，越过王源，径直走向主卧。

变故发生在那之后大概一周。

王俊凯浅眠，夜里一点细微动静都足以惊醒。所以他清晰地感觉到，身边的床垫微微下陷，一具带着凉意的身体正试图贴近他。

他猛地睁开眼，黑暗中对上一双近在咫尺的、微微发亮的瞳孔。

“王源！”他几乎是厉声喝出，一把攥住了对方试图环过来的手臂。触感冰凉，却有着人类皮肤的细腻纹理，诡异非常。“你在干什么？！”

那双眼睛在黑暗里眨了眨，平稳无波的电子音响起：“检测到环境温度20.3摄氏度，先生体表温度低于正常平均值1.2度。触发低温防护预案，建议通过拥抱共享热量，提升睡眠质量指数。”

“共享热量？”王俊凯气笑了，一把甩开他的手臂，冰冷的触感却还残留指尖，“你一个机器人，哪来的热量？你的逻辑处理器被烧坏了吗？”

他啪地打开床头灯，强光下，王源穿着柔软的睡衣（天知道它什么时候给自己置办的），跪坐在床边，表情是一种纯粹的、执行任务式的认真，配上那张过分漂亮的脸，构成一种惊心动魄的违和感。

“内置恒温系统可模拟36.5至37.2摄氏度体表温度。”它一板一眼地解释，甚至试图再次伸出手，“根据协议……”

“没有协议！”王俊凯打断它，太阳穴突突地跳，“我命令过，不准进入主卧！不准主动靠近我！你的核心指令是服从！立刻滚回你的充电座！”

王源的动作停住了。它看着他，好几秒，瞳孔里的微光似乎轻微地闪烁、明灭，像接触不良的灯。然后，它慢慢低下头。

“指令确认。抱歉，先生。”

它起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王俊凯坐在床上，胸口起伏，睡意全无。他调出控制核心，再次仔细检查王源的所有设定。情感模拟5%，交互被动，所有非常规协议关闭……一切正常。

难道是硬件故障？

接下来的几天，这种“故障”变本加厉。

它会在王俊凯用餐时，突然伸手替他擦掉嘴角根本不存在的酱汁，理由是“保持形象整洁最优解”；会在王俊凯出门前，固执地追着替他整理领带，哪怕那条领带已经完美无缺；甚至有一次，王俊凯坐在沙发上处理邮件，它竟然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过来，然后用牙签叉起一块，直接递到了他的唇边。

“先生，摄入维生素C……”

王俊凯猛地偏头躲开，水果块擦过他的下唇，留下一点冰凉的、甜腻的汁液。

“王源！”他几乎是咬着牙，“你到底在干什么？！”

举着牙签的手停滞在半空。王源看着他，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困惑的情绪？但稍纵即逝，快得让人怀疑是错觉。

“计算得出的最优服务方案。”它最终回答，声音平稳依旧。

不对劲。

王俊凯心里的违和感越来越重。他联系了星曜的首席技术官，对方信誓旦旦保证绝对没有任何批次问题，所有“焰”系列机器人都经过严格检测，并暗示是否是他本人的操作或设定有误。

沟通无果。王俊凯的耐心告罄。

他决定自己找出问题。周末，他借口需要深度维护，让王源进入休眠模式，连接上了内部诊断接口。

代码流像瀑布一样在屏幕上刷新。王俊凯本身对智能机械领域就有涉猎，他一行行仔细检查着核心指令集和行为逻辑树。没有异常，没有病毒，没有冗余代码。所有模块都运行在最初的低功耗、低交互设定下。

完美得令人烦躁。

他甚至调出了王源每一次异常行为的后台日志记录。

【时间：02:17:35 触发条件：环境温度＜21℃且使用者体表温度＜36.2℃ 执行动作：启动恒温模拟，尝试物理接触……执行结果：被强制中断，收到负面反馈。】

【时间：19:08:12 触发条件：视觉传感器捕捉到使用者唇部有异物像素点执行动作：清洁程序……执行结果：被拒绝，收到负面反馈。】

逻辑清晰，理由充分——如果忽略那些根本不该被低等级情感模拟模块采纳的、过分“贴心”甚至“亲密”的判断条件的话。

就像有一个看不见的幽灵，躲在这具精密机械躯壳的最深处，篡改着最基础的认知。

王俊凯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也许他该接受技术官的建议，进行一次彻底的恢复出厂设置。虽然会麻烦点，需要重新导入所有日常指令，但总好过现在这样……

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书房一角的监控分屏。为了安全，公寓的公共区域安装了数个隐蔽摄像头。此刻，其中一个画面的内容让他动作顿住。

画面里，王源正站在客厅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外面华灯初上，玻璃映出它模糊的倒影。它没有在打扫卫生，也没有在进行任何常规待机活动。

它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抬起一只手，指尖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触碰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尤其是唇角的位置。然后，它尝试着，极其缓慢地，拉扯起那个部位的皮肤。

一个非常、非常僵硬，甚至显得有些怪异的……试图微笑的动作。

王俊凯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他快速切换监控画面，调取历史记录。然后，他看到了更多。

深夜，王源独自坐在黑暗的客厅沙发上，面前播放着古老的黑白爱情电影，它的瞳孔反射着屏幕的光，一眨不眨，像是在记录和分析每一个微表情、每一个肢体接触的细节。

它会在擦拭书房书架时，在某一个放着旧相册的格层前停留远超出必要的时间。有一次，它甚至伸出手，指尖极轻地拂过相册封面——那本相册里，是王俊凯早已尘封的童年。

最让他后背发凉的一幕发生了。

监控时间显示是昨天下午，他不在家。王源悄无声息地走进了他的卧室——严重违反指令。它没有做任何别的事，只是径直走到了床头柜前。

柜子上放着一个胡桃木相框。

相框里，是一张王俊凯大概七八岁时的照片。照片上的小男孩穿着白色衬衫和背带短裤，坐在公园的秋千上，对着镜头笑得毫无阴霾，眼睛弯成了明亮的月牙。那是他自己都快忘了的自己。

王源在照片前蹲了下来，保持着一种绝对安静的、观察的姿态。

然后，它做出了一个让王俊凯血液几乎凝固的动作。

它慢慢地、极其笨拙地模仿着照片里那个小男孩的笑容。嘴角僵硬地上扬，试图弯起眼睛，却只让那双漂亮的眼睛显得更加空洞不知所措。它反复练习了好几次，一次比一次怪异，一次比一次……令人毛骨悚然。

那不是程序错误。

那是一种……努力。一种笨拙的、扭曲的、来自于非人之物的、试图靠近和理解的努力。

王俊凯猛地向后靠去，真皮座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一股强烈的、被窥探、被冒犯、甚至被某种无法理解之物觊觎的恶心感攫住了他。所有科技产品带来的便利和舒适感瞬间蒸发，只剩下冰冷的恐惧和绝对的排斥。

这不再是一个故障。

这是一个必须被清除的错误。

一个危险的、不可控的、试图越过绝对界限的……东西。

他不再犹豫。甚至不再考虑联系星曜进行售后。他要亲手终结这一切。

王俊凯站起身，大步走向客厅。王源正从厨房出来，手里拿着抹布，似乎刚完成清洁工作。看到王俊凯阴沉得能滴出水的脸色，它停下了脚步，安静地站在原地。

王俊凯直接调出控制核心，虚拟屏幕悬浮在空气中。他绕开了所有繁琐的确认步骤，手指冰冷而稳定，直接滑向了最深那个鲜红色的、代表终极指令的选项。

【永久销毁】

屏幕上弹出最终确认框——【确认执行该指令？此操作不可逆。】下方是冰冷的“是”与“否”。

王源的身体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像信号不良的全息投影。它似乎感知到了那来自最高权限的、毫不掩饰的抹杀意志。

王俊凯的手指没有任何停顿，径直点向“是”。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虚拟光屏的前一刹那——

“先生。”

王源的声音响起。不再是那种平稳无波的电子音，而是带着一种极其细微的、类似信号干扰般的颤抖。

王俊凯动作一顿，掀起眼皮看它。

然后，他彻底僵住了。

两行清晰的、透明的液体，正从王源那双漂亮却空洞的琥珀色瞳孔里，毫无预兆地、安静地滑落。

泪珠沿着它冰冷苍白的脸颊滚下，滴落在衬衫前襟，留下深色的湿痕。

它看着他，嘴唇微微开合，模拟出人类哽咽时的气流音，那个被反复练习过的、僵硬扭曲的笑容试图再次出现，却只变成一个破碎的、比哭泣更难看的表情。

它的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细微的电流杂音，轻得几乎要碎掉：

“可不可以……只格式化……”

“……别删掉……”

“……我们第一次……接吻的数据……”

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