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很大。
老槐树在风里晃,叶子打在窗上像谁在敲。
陈砚站在屋檐下,手里攥着一张纸,边角已经湿透,墨迹晕开,但那几个字还是看得清——
“我比你先走一步。”
没有落款,没有日期。
可他认得这笔迹,从小到大抄作业、写情书、替他写检讨,都是这手歪歪扭扭却倔强的字。
林晚。
他猛地推开门,雨水顺着发梢灌进衣领。
屋里没人。
床铺整整齐齐,书桌空了,连墙上的合照都被摘走。
只有床头柜上留着一个铁皮盒子,锈迹斑斑,是他十二岁那年从废品站捡回来的,两人一起用胶带缠了三天才封好。
他蹲下,手指发抖。
打开盒子。
里面是一叠纸条,每一张都折成小方块,用橡皮筋捆着。
最上面那张写着:
“今天他说要搬去深圳,我不让他走。”
陈砚的呼吸停了。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
他七岁那年,父母离异,被送到外婆家住。隔壁就是林晚家。她比他小半年,扎着两个羊角辫,总爱穿红裙子,像只不肯安分的小麻雀。
第一天见面,她就抢了他的玻璃弹珠。
“你要是敢哭,我就告诉全巷子你尿裤子!”
他没哭,反而笑了。
后来才知道,她早就把弹珠还回他书包,还偷偷画了张“和好协议”,落款是“林晚&陈砚 永远不吵架”。
他们一起上学,一起逃课去河堤捞鱼,一起在夏夜躺在屋顶数星星。
她说长大要当画家,他说要当建筑师。
“你盖房子,我来画壁画,好不好?”
“好。”
十五岁那年,他爸再婚,要接他去深圳。
他不想走。
林晚比他更不想。
她翻进他房间,把一张纸塞进他枕头下。
“你要是敢走,我就……我就离家出走!”
他没走成。
父亲最终妥协,让他留到高中毕业。
可现在,她走了。
一句话没留,只留下这句“我比你先走一步”。
陈砚抓起手机,拨通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关机。
再打,还是关机。
他冲进雨里,跑过巷口那家老杂货店,老板探头:“小陈?林姑娘三天前就搬走了,说是去云南……好像病了,脸色很差。”
“病了?”
“嗯,听说是……心脏。”
他脚下一滑,摔在水坑里。
雨水混着泥浆糊了满脸。
心脏?
林晚从小体弱,但从来没住过院。
她连感冒都很少。
他爬起来,疯了一样往公交站跑。
手机突然震动。
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她在大理,洱海边的白族小院。但她不想见你。”
他盯着那条信息,手指发白。
不想见他?
那这些纸条是什么?
那句“我比你先走一步”又是什么意思?
他冲进车站,买了最近一班去昆明的票,转高铁到大理。
十个小时车程,他没合眼。
脑子里全是小时候的事。
九岁那年,他发烧到四十度,林晚翻墙进他家,用凉毛巾给他敷额头,整夜守着。
十一岁,她被人欺负,他抄起扫把冲进巷子,打得对方哭爹喊娘。
十六岁,她第一次来月经,躲在厕所哭,是他翻窗把她背出来,用外套裹着送回家。
他们之间,从没有“不想见”这三个字。
高铁到站。
他打车直奔洱海。
司机问:“找谁?”
“林晚。”
“哦,那个画画的姑娘?她不住那儿了。”
“去哪儿了?”
“听说回老家了。她身体不好,医生说……活不过三十。”
陈砚猛地抬头。
“你说什么?”
司机从后视镜看他:“你不知道?她有先天性心脏病,小时候做过手术,但医生说最多再撑五年。”
五年。
他算了一下。
她今年二十八。
车停在村口。
他冲进那间白族小院,房东老太太正晒被子。
“林晚呢?”
“哎哟,你就是陈砚吧?”老太太叹气,“她走前留了东西给你。”
她递来一个信封。
没有署名。
他拆开。
里面是一张画。
画的是两个小孩,手拉手站在老槐树下。
树上挂着个铁皮盒子。
画纸背面,写着几行字:
“我知道你会来。
但我不想让你看见我倒下的样子。
我比你先走一步,不是逃,是替你把路走完。
你说要盖世界上最暖的房子,我画了设计图,藏在盒子第三层。
等你找到,我就真的走了。”
陈砚跪在地上,喉咙像被刀割。
她不是不想见他。
她是怕他看见她死。
他翻出手机,疯狂翻相册。
去年冬天,她发过一张自拍,背景是雪地。
她笑得很甜,可嘴唇是紫的。
那时他只当是冷。
他冲回车站,买了回老家的票。
火车上,他翻遍所有社交账号。
林晚最后一条动态,是三个月前发的:
“今天阳光很好,我画完了最后一幅。”
配图是一栋小房子,屋顶是心形,窗框用彩色玻璃拼成他们的名字。
陈砚盯着那图,忽然懂了。
那是他们小时候说的梦想。
他要盖房,她来画画。
她不是放弃,是在替他完成。
火车到站那晚,他直奔老屋。
铁皮盒子还在床头柜。
他颤抖着打开第三层。
一张建筑设计图,精细到每一块砖的尺寸。
旁边是一本病历。
【患者姓名:林晚】
【诊断:先天性心脏病,心室缺损,术后并发症】
【预后:极差,建议避免情绪剧烈波动,禁止长途奔波】
最后一页,贴着一张便签:
“砚:
如果你看到这个,说明我已经撑不住了。
别找我。
我不想你记住我喘不上气的样子。
我想你记住的,是七岁那年,我抢你弹珠时笑的样子。”
陈砚把病历抱在怀里,哭得像小时候被狗追那次。
可就在这时,手机响了。
陌生来电。
他接起。
“陈砚。”是林晚的声音,虚弱,却清晰。
“你找到盒子了?”
他哽咽:“你在哪里?”
“我在……县医院。撑不住了。”
“我马上来!”
“别来。”她轻笑,“我说了,不想你看见我死。”
“那你听好——”他吼出声,“我比你先走一步!我不要你替我走完!我要你活着,哪怕只剩一天,也得在我身边!”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然后,一声极轻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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