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麟是被手机闹钟惊醒的。凌晨五点的出租屋还浸在墨色里,他摸黑摸到枕边的手机,屏幕光刺得他眯起眼——是医院的催款短信,末尾那个红色的“30000”像道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发麻。
他翻身坐起时,左手无名指突然传来一阵刺痛。缠在手腕上的胶带已经松了,露出底下磨破皮的指节,是昨晚唱完歌去后厨洗碗时被钢丝球划的。展麟咬着牙撕下胶带,往伤口上倒了点碘伏,疼得倒抽一口冷气——这双手既要弹吉他,又要搬啤酒箱,还要给病床上的母亲擦身,早就没了少年人该有的细嫩。
七点半,展麟揣着两个冷馒头站在“迷迭”酒吧后门等公交。孔雀蓝的头发被他用帽子压得很低,怀里抱着那把磨得发亮的木吉他,琴包侧面沾着的油渍是昨晚不小心蹭到的。他对着手机里的地址看了三遍,确认没记错——林亚的工作室在市中心最昂贵的写字楼里,光是那栋楼的停车费,就够他打两天工。
电梯上升时,展麟紧张得手心冒汗。他能闻到自己身上廉价洗衣粉的味道,混着早餐摊的油烟气,和电梯里香氛的味道格格不入。旁边穿西装的男人看了他好几眼,目光落在他琴包上,带着点说不清的打量。
“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展麟深吸一口气走出去,就看见走廊尽头站着个穿黑西装的女人,像是在等他。
“展先生吗?林总在里面等你。”女人推开门,一股淡淡的雪松味涌了出来。
展麟愣住了。他以为工作室会像酒吧后台一样乱糟糟的,没想到宽敞得像个音乐厅——墙上挂着各种各样的吉他,从最老式的木琴到亮闪闪的电吉他,角落里放着架白色的钢琴,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在地板上投出格子状的光斑。
林亚坐在沙发上,穿着件黑色的丝绸衬衫,袖子卷到手肘,露出小臂上淡淡的疤痕。他面前的茶几上放着杯咖啡,正低头看着什么文件,银发垂下来,遮住了一点眼睛。
“来了。”林亚抬头,目光落在他怀里的琴包上,“把琴拿出来。”
展麟慌忙放下琴包,解开磨得发亮的拉链。他注意到林亚的目光停在他琴头的花纹上——那是他自己刻的,歪歪扭扭的,和墙上那些精致的乐器比起来,像个笑话。
“弹昨天那首。”林亚靠在沙发上,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着。
展麟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手指刚碰到琴弦就僵住了。昨晚在酒吧唱的时候,他满脑子都是母亲的手术费,根本没注意唱错了哪里。现在被林亚盯着,他紧张得指尖发颤,连最简单的和弦都按不牢。
“停。”林亚皱了皱眉,“你这手是怎么回事?”
展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关节红肿,虎口处还有道没愈合的伤口。他下意识地往回缩了缩,含糊地说:“没事,不小心蹭到了。”
林亚没说话,起身走到他面前,突然抓住他的手腕。他的手指很凉,带着点烟草和雪松混合的味道。展麟像被烫到一样想抽回手,却被他抓得更紧。
“这样的手,怎么弹好琴?”林亚的声音很低,目光落在他手腕的伤口上,“你昨晚打了几份工?”
展麟愣住了,不知道他怎么会知道。
林亚松开手,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个医药箱,扔到他面前:“处理干净。”
药箱里的东西很齐全,甚至有进口的药膏。展麟低着头,笨拙地给自己涂药,听见林亚在旁边说:“从今天起,你不用去酒吧驻唱了,也不用打别的工。”
“为什么?”展麟猛地抬头,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雇你。”林亚靠在钢琴上,指尖划过琴键,发出清脆的声响,“每天来这里练琴,我教你。月薪……够你母亲的手术费。”
展麟手里的药膏差点掉在地上。他看着林亚,对方脸上没什么表情,好像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林亚的银发上,泛着淡淡的金光,让他看起来有点不真实。
“我……”展麟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想问为什么要帮自己,又怕听到不想听的答案。
“不愿意?”林亚挑眉,“还是觉得我有什么目的?”
展麟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他想起酒吧老板说的话,想起那些关于有钱人的传闻。他知道自己没什么可以让林亚图的,除了这把不值钱的吉他,和一副还算能唱的嗓子。
“我愿意。”展麟抬起头,声音有点发紧,“但我不要你白给我钱,我可以……可以在这里打杂,或者……”
“不用。”林亚打断他,“你只要把琴弹好就行。”他走到展麟面前,递给他一张卡,“这是预支的工资,先去把手术费交了。”
展麟看着那张黑色的卡,上面印着他不认识的标志。他的手指在裤子上擦了擦,不敢接。
“拿着。”林亚把卡塞进他手里,指尖碰到他的掌心,“不是白给你的,是你接下来几个月的工资。等你学好了,要在我这里演出,挣回来。”
展麟捏着那张薄薄的卡片,感觉像捏着块烙铁。他能感觉到林亚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点说不清的情绪。
“谢谢。”他低下头,声音有点哽咽。长这么大,除了母亲,很少有人对他这么好。
林亚没说话,转身走到窗边。阳光照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展麟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发现他衬衫领口露出的锁骨,和昨晚在酒吧里看到的一样清晰。
“现在开始练。”林亚转过身,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淡淡的表情,“从基础和弦开始,我听着。”
展麟深吸一口气,调整好坐姿,手指重新落在琴弦上。这一次,他的指尖不那么抖了。阳光透过窗户洒在琴弦上,泛着细碎的金光。他弹起《牵丝戏》的前奏,比昨晚稳了很多。
林亚坐在沙发上,端起咖啡喝了一口。他看着展麟的侧脸,看着他孔雀蓝的头发在阳光下跳动,看着他按弦时微微用力的指节。他想起昨晚在酒吧里,这个少年唱歌时掉的眼泪,像雨夜里坠进大海的星子。
展麟弹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他发现林亚在看他,目光很专注,不像在看一个学生,倒像在看一件珍贵的乐器。
“怎么了?”林亚放下咖啡杯。
“没……没什么。”展麟低下头,继续往下弹。但他的心跳得很快,像有只小鹿在胸腔里乱撞。他能感觉到林亚的目光,像阳光一样,暖暖的,有点烫人。
窗外的阳光越来越亮,照在地板上,像铺了一层金子。展麟弹着琴,林亚偶尔会指出他的错误,声音不高,却很清晰。展麟发现,林亚弹吉他的时候,手指很漂亮,指尖带着点薄茧,和他弹钢琴时的优雅不一样,有种独特的力量感。
中午的时候,林亚叫了外卖。是很精致的料理,展麟看着那些摆盘漂亮的菜,有点不知所措。他习惯了吃路边摊,或者自己煮的面条。
“吃啊。”林亚把筷子递给她,“下午还要练琴。”
展麟拿起筷子,小口小口地吃着。他注意到林亚吃得很少,大部分时间都在看他,好像在观察什么。
“你母亲的病……”林亚突然开口,“需要我帮忙联系医生吗?我认识几个不错的。”
展麟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惊喜:“真的可以吗?”
“嗯。”林亚点头,“把病历给我,我让助理去安排。”
展麟放下筷子,激动得说不出话。他没想到林亚会帮他这么多,甚至超出了“雇他”的范围。他看着林亚,对方正低头喝咖啡,阳光照在他的睫毛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展麟忍不住问。
林亚抬起头,目光落在他的吉他上,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你的声音,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展麟愣住了,心里突然有点不舒服。他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但他不希望自己是别人的替代品。
“但你的琴弹得比他好。”林亚补充道,嘴角勾起一点淡淡的笑意,“至少,有潜力。”
展麟看着他的笑,突然觉得心里那块不舒服的地方消失了。他低下头,继续吃饭,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下午的练习很顺利。林亚教了他一些新的技巧,他学得很快,手指虽然还疼,但比早上灵活多了。林亚偶尔会手把手地教他,温热的掌心覆在他的手背上,带着点让人安心的力量。展麟能闻到他身上的雪松味,混合着阳光的味道,很好闻。
快到傍晚的时候,林亚接到一个电话。他走到窗边去接,声音压得很低,听不清在说什么。但展麟能看到他的表情,好像有点不耐烦。
挂了电话,林亚皱着眉说:“我有点事要出去一趟,你在这里继续练,晚饭让助理给你送过来。”
“好。”展麟点头。
林亚拿起外套走到门口,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别乱跑。”
展麟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突然觉得有点好笑。他都多大了,还会乱跑吗?
但他没有离开,只是坐在椅子上,一遍遍地弹着《牵丝戏》。阳光渐渐西斜,透过落地窗洒进来,把房间染成温暖的橘色。墙上的吉他在夕阳下泛着柔和的光,空气里弥漫着雪松和咖啡混合的味道。
展麟弹到“愿谁记得谁,最好的年岁”时,突然想起昨晚在酒吧里,林亚弹的那版间奏。干净利落,带着种冷冽的温柔。他试着模仿林亚的指法,指尖划过琴弦,发出清脆的声响。
就在这时,他听到门口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展麟抬起头,看见林亚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个白色的袋子。
“练得怎么样?”林亚把袋子放在茶几上。
“还好。”展麟放下吉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试着弹了弹你昨晚弹的间奏。”
林亚挑了挑眉:“哦?弹来听听。”
展麟重新拿起吉他,深吸一口气,指尖落在琴弦上。他弹得很认真,努力回忆着昨晚林亚的指法,虽然还有点生涩,但比早上进步多了。
弹完之后,他抬头看向林亚,紧张地等着他的评价。
林亚没说话,只是走过来,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拿起旁边的一把木吉他。
“这里错了。”林亚的手指落在琴弦上,弹出一个干净的泛音,“应该这样。”
他的气息离得很近,展麟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混着雪松的味道。他低着头,看着林亚的手指在琴弦上灵活地跳跃,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他银白的发丝上跳跃。
“懂了吗?”林亚转过头,鼻尖差点碰到他的额头。
展麟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慌忙往后退了退,点了点头:“懂了。”
林亚看着他泛红的耳根,嘴角勾起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他把手里的吉他递给展麟:“再试试。”
展麟接过吉他,手指有点抖。他努力集中注意力,按照林亚教的方法弹了一遍。这一次,音色干净了很多,带着点林亚那种冷冽的味道。
“不错。”林亚点点头,拿起茶几上的白色袋子,“给你的。”
展麟打开袋子,发现里面是一管昂贵的护手霜,还有几盒进口的药膏。他想起自己早上涂药的样子,原来林亚都看在眼里。
“谢谢。”展麟的声音有点发紧,心里暖暖的。
“明天准时来。”林亚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衬衫的领口,“我让司机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听话。”林亚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但声音很温和。
展麟看着他,突然说不出拒绝的话。他拿起琴包,跟着林亚走出工作室。电梯下降时,他偷偷看了林亚一眼,对方正低头看着手机,侧脸的线条在灯光下显得很柔和。
司机已经在楼下等着了。展麟坐进车里,看着林亚站在路边的身影,突然想起什么,摇下车窗:“林先生,谢谢你。”
林亚抬头看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点笑意:“明天见。”
车子开动时,展麟回头看了一眼。林亚还站在那里,银白的头发在路灯下泛着淡淡的光,像个不会融化的雪人。
车里放着轻柔的音乐,展麟靠在椅背上,感觉有点累,但心里很踏实。他拿出手机,给医院打了个电话,说明天会去交手术费。电话那头护士的声音很温柔,让他瞬间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得了。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护手霜,又想起林亚教他弹琴时的样子,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也许,事情并没有他想的那么糟。
车子驶过“迷迭”酒吧时,展麟看见霓虹灯管还在滋滋作响,将雨丝染成暧昧的紫色。他想起昨晚在这里唱《牵丝戏》的自己,想起林亚坐在卡座里的样子,突然觉得,那首歌的最后一句,也许并不是在说离别。
“愿谁记得谁,最好的年岁。”
展麟握紧了手里的琴包,心里暗暗想,他一定要把琴弹好,不仅是为了母亲的手术费,也是为了那个银发的男人。
也许,他的最好的年岁,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