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琴房的窗棂蜿蜒而下,在玻璃上划出透明的泪痕。
姜凛站在门外,指尖悬在门把手上方,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走廊尽头的应急灯在他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阴影,像是给这场无声的对峙打着节拍。
往常这个时候,思煜玄的钢琴声会准时响起。肖邦的《雨滴前奏曲》第三小节,那个降E调的转音总是弹得格外温柔。
他们会隔着门板用琴声对话——思煜玄弹一段旋律,姜凛用小提琴应和。但此刻,门内静得可怕,只有雨滴敲打玻璃的声音,像是某种隐秘的摩尔斯电码。
姜凛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那里原本戴着一条银质手链,坠着小小的音符吊坠。
是生日时,思煜玄用攒了三个月的零花钱买的。现在只剩下一圈淡淡的痕迹,像是被生生剜去的伤口。
他下意识用拇指摩挲那道痕迹,仿佛这样就能触到那个雨夜——思煜玄站在琴房门口,睫毛上还挂着雨水,却笑着说:“生日快乐,我的吉他手。”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父亲的消息像一柄手术刀,精准地刺进他的视线:
『今晚七点,办公室。最后一次谈。』
琴弓在弦上划过,E弦发出尖锐的颤音,在空荡的走廊里回荡。
这声音让姜凛想起两周前,那根在他手中绷断的琴弦——就像他和思煜玄之间,某些再也接不回去的东西。
当时思煜玄的手指悬在琴键上方,整个人像是被按了暂停键。姜凛至今记得他嘴唇颤抖的样子,像是要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轻轻合上了琴盖。
“又在等会长?”秦暄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怀里抱着素描本,发梢还滴着水,“别等了,他今天不会来的。”
姜凛没有回头,目光依然黏在琴房门把手上。那里有一道细小的划痕,是他上次急着进门时,琴弓不小心蹭到的。
“你知道为什么。”秦暄玥叹了口气,把本子换到另一只手上,“他妈妈的情况又恶化了,医生说是季节性发作。”
窗外的雨突然变大,雨点砸在玻璃上的声音像某种倒计时。
姜凛终于转过身,琴盒在肩头轻轻晃动。走廊尽头,崔临夏正举着伞往这边跑,校服下摆已经湿了一大片。
“给你带了饭。”罗骁把伞收起来甩了甩水,“思煜玄让我转告你...”他突然顿住,看了眼秦暄玥。
姜凛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琴盒,节奏是《魔鬼的颤音》的开头。
“他说什么?”
“他说...”罗骁咬了咬下唇,“让你别再来了。”
医学院院长办公室的檀木门沉重如棺。姜凛推门而入时,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混合着红木家具的油漆味,让他想起小时候被迫在手术观摩室度过的周末。
那时他总盯着墙上的挂钟看,数着秒针走过多少格才能结束这场煎熬——就像现在。
父亲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白大褂袖口露出价值不菲的腕表。
落地窗外的暮色将他的轮廓镀上一层冷硬的金属光泽,镜片后的目光像是正在审视一具标本。办公桌上摆着人体骨骼模型,空洞的眼眶正对着姜凛。
“坐。”父亲指了指对面的椅子,钢笔在病历本上轻轻一点。
姜凛站在原地没动。他注意到桌上摆着的相框——六岁的自己坐在钢琴前,父亲的手按在他肩上。
那是他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碰钢琴。照片里父亲的笑容现在想来格外讽刺,仿佛那只是一场表演,演给来家里做客的医学院教授们看。
“两周了。”父亲摘下眼镜,镜腿在桌面上敲出精确的节拍,“你考虑好了吗?”
“考虑什么?”姜凛的声音比手术器械更冷,“考虑怎么成为你的复制品?”
钢笔突然停在半空。父亲的目光扫过他指腹的茧子,嘴角扯出一个近似于笑的弧度:“音乐能当饭吃吗?能让你在这个社会站稳脚跟吗?”
“我不需要靠它吃饭。”姜凛盯着父亲腕上的表,秒针走动的声音像倒计时,“我只想靠它呼吸。”
姜父突然站起身,白大褂下摆扫翻了咖啡杯。褐色的液体在病历上洇开,像干涸的血迹。姜凛看见他太阳穴处跳动的青筋,那是暴怒的前兆。
“你知不知道我花了多少心血培养你?”姜迹余声音压得很低,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从你六岁起就给你规划好了每一步——重点小学、国际中学、医学院本硕博连读...“
“那是你的梦想!”姜凛猛地拍向桌面,骨骼模型被震得晃了晃,“不是我的!”
办公室的空气骤然凝固。窗外的雨声忽然变得很大,像是要把整个世界淹没。
姜迹余猛地拉开抽屉,一叠文件被甩在桌上。最上面是思煜玄母亲的病历复印件,诊断栏里“精神分裂症”几个字被红笔重重圈出。
姜凛的瞳孔骤然收缩——他认得那个笔迹,是父亲最得意的门生林医生的。
“知道她为什么住在疗养院吗?”父亲的声音像在宣读死亡通知,“因为她丈夫死后,她还在幻想自己能当钢琴家。“钢笔尖戳在病历照片上,戳穿了那个对着空气弹琴的女人,“就像你现在幻想着能用音乐改变什么。”
姜凛的指甲陷进掌心。他想起上周去疗养院时,思阿姨把药片当成琴键清洁剂,差点吞下去的样子。
当时思煜玄就站在病房门口,手里攥着新写的乐谱,指节发白。
“至少她敢做梦。”姜凛抬起下巴,左耳的金色耳钉闪烁出光芒,“而你呢?连做梦的勇气都没有。”
姜父突然抓起桌上的文件夹砸向墙壁。纸张雪花般散落,其中一张飘到姜凛脚边——是维也纳音乐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复印件,上面用红笔画了个大大的叉。
“从今天起,”他每个字都像手术缝合线般精准,“你的所有账户冻结。琴行信用卡、生活费、甚至公交卡。”钢笔尖抵住姜凛的胸口,“要音乐?那就去天桥卖艺。”
姜凛弯腰捡起那张通知书,轻轻抚平褶皱。他突然笑了:“你知道吗?思会长说过我们就像弦乐四重奏里跑调的两个声部。”他抬头直视姜迹余的眼睛,“但现在我明白了,我们不是跑调——是根本不在同一个谱表上。”
走廊的应急灯将姜凛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虎口处有一道疤,是十四岁那年偷偷练琴到凌晨,琴弓打滑划伤的。当时父亲只说了一句话:“幸好没伤到神经,不影响做手术。”
办公室传来重物砸墙的闷响。
姜凛突然笑了,笑声在空荡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刺耳。他摸出手机,屏幕上是思煜玄两周前发来的最后一条消息:『明天见』
而明天却没有到来。
手机突然震动。是思煜玄的消息:『听说你和家里吵翻了?』
姜凛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对话框里还留着他们之间最后的对话——是他发给思煜玄的《卡农》乐谱照片,上面用红笔圈出一段旋律。那是他们约定的暗号,意思是“我在这里等你”。
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崔临夏气喘吁吁地跑来,手里举着一把黑色长柄伞:“思煜玄在琴房等你。”她顿了顿,“带着他妈妈的安眠曲谱子。”
姜凛望向窗外。雨幕中,医学院的哥特式建筑像一座巨大的墓碑。
“告诉他...”姜凛接过伞,琴盒在肩头沉甸甸的,“我明天过去……”
宿舍的窗户漏雨。姜凛躺在床上,听着水滴砸在脸盆里的声音,像一首蹩脚的打击乐。手机屏幕亮起又暗下。
秦暄玥发来消息说,思煜玄今天又去了疗养院,带着新谱的安眠曲。崔临夏说看见他在琴房待到凌晨,弹的都是姜凛最爱的帕格尼尼。
姜凛翻了个身,指节在床沿敲出《四季·冬》的节奏。
他突然想起那个冬天,思煜玄的手指生了冻疮,却还是坚持陪他在天台练琴。那时候他们约定过,要一起考维也纳音乐学院,要合奏《魔鬼的颤音》,要在金色大厅...
窗外,雨声渐歇。姜凛摸出枕头下的琴弦——是两周前断的那根E弦,他一直没舍得扔。月光照在金属弦上,泛着冷冽的光。
他想起今天下午在琴房,思煜玄背对着他弹奏的样子,肩膀的线条在夕阳中显得格外单薄。
“我妈说...”思煜玄当时突然停下演奏,手指还按在琴键上,“音乐是唯一不会背叛你的东西。”
可现在,两人的琴弦却因音乐而断,再也接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