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顿公学的雨天

香港山顶关家祖宅书房的沉重气氛，被窗外忽然淅沥起来的雨声打破。雨点敲打着玻璃，模糊了维多利亚港的璀璨夜景，也将关清砚的思绪瞬间拉回了十年前，另一个潮湿阴冷的雨天。

【记忆线·英国伯克郡 温莎 伊顿公学 十年前】

雨水连绵不绝地打在古老建筑的哥特式窗棂上，发出沉闷的嗒嗒声。空气里弥漫着青草、湿石头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旧书页味道。对于刚满十六岁的关清砚——那时他还只是Felix Guan，一个试图隐藏身份、伪装成普通华侨子弟的插班生——来说，这种天气让一切都变得更加艰难。

他抱着厚重的拉丁文典籍，穿过一条空旷的走廊。校服外套的肩部被飘进的雨水洇湿了一片，深蓝色的羊毛变得沉重而冰凉。他想快点赶回宿舍，把自己埋进书本里，隔绝那些或好奇或审视的目光。在这里，他只是一个成绩优异但性格孤僻的亚裔学生，没有关氏继承人的光环，也没有那些如影随形的家族期待和暗中窥探。这种暂时的“自由”，代价是孤独。

就在走廊拐角，他差点撞上一个人。

那人比他稍高一些，同样穿着伊顿的校服，但身姿挺拔，透着一种松弛的自信。他手里没拿书，正低头看着窗外被雨打湿的操场，侧脸线条清晰，下颌还带着一点少年的青涩，但眼神却有着超乎年龄的沉静。

“Sorry.”对方先开口，嗓音处于变声期末尾，略带沙哑，却是纯正的Received Pronunciation。他转过头，看到Felix，脸上露出一个友善的、恰到好处的微笑。

“My fault.” Felix低声回应，下意识地紧了紧怀里的书，试图绕开。

“新来的？C班？听说这周的拉丁文测验很难。”那人却没有让开的意思，目光落在他抱着的拉丁文典籍上，笑容加深了些，“恺撒的《高卢战记》？希望你不是被迫喜欢它。”

Felix警惕地看了他一眼。这个人太…自然熟了。他不喜欢这种没有边界感的接触。“还好。”他言简意赅，希望对方能听懂暗示。

“Silas，”对方却仿佛没察觉，自然地伸出手，“Silas Ji。A班的。看你方向，我们也算是邻居。”

Felix犹豫了一下。伊顿的宿舍按班级分配，A班和C班宿舍确实在同一栋楼。他极快地碰了一下对方的手：“Felix.”

“Felix，” Silas（纪文槐）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发音标准，“好名字。看来我们得一起忍受这见鬼的天气，还有更见鬼的拉丁文了。”他笑着抱怨，眼神明亮，带着一种奇异的感染力，轻易打破了Felix试图筑起的壁垒。

雨声渐大，走廊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你要回宿舍？一起吧，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Silas很自然地提议，仿佛他们已经认识了很久。他没有给Felix拒绝的机会，已经率先朝着宿舍楼的方向走去。

Felix迟疑片刻，还是跟了上去。一路上，Silas的话并不多，但偶尔几句关于天气、课程或者食堂布丁的调侃，都恰到好处，不会让人感到厌烦。他甚至指出一条近路，避开了最容易积水的庭院。

走到宿舍楼门口，Silas忽然停下，从口袋里摸出两块用锡纸包着的巧克力，递了一块给Felix。“补充点能量，对付恺撒。”他眨了下眼。

Felix看着那块巧克力，又看看Silas被雨水打湿的额发和依旧明亮的笑容，心里某处坚硬的东西似乎松动了一点点。他接过巧克力，低声说了句：“Thanks.”

“不客气，邻居。”Silas笑着挥挥手，转身走向走廊另一侧的A班宿舍区。

那天晚上，Felix坐在窗边，听着雨声，剥开了那块巧克力。很甜，带着坚果的香气。他第一次觉得，这个阴冷的雨天，似乎也不是那么难熬。

交集开始变多。

图书馆是他们最常“偶遇”的地方。Felix总是固定在靠窗的角落位置，而Silas似乎也对那个区域情有独钟。他们常常各自看书，互不打扰，但休息时，Silas会拿着希腊神话或者欧洲历史的书，指着某些段落，用那种好听的英音低声和Felix讨论。

“你觉得奥德修斯是真的聪明，还是只是运气好？”Silas会这样问，手指点着书页上的插图。

“兼而有之。但运气是计划的一部分。”Felix会谨慎地回答，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对方吸引。

他发现Silas的知识面广得惊人，不仅对西方历史哲学信手拈来，偶尔提到东方典故也颇有见解。有一次，Felix不小心把一本中文诗集落在桌上，第二天发现书被还了回来，书页里夹着一张便签，上面用漂亮的中文楷书写着一句点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好诗。”

Felix拿着那张便签，心头巨震。一个普通的“交换生”，怎么可能写出如此流畅而有深度的中文？他开始暗中观察Silas。他发现Silas用餐时拿筷子的手势极其标准，甚至能分辨出不同产地的茶叶。这些细节，绝不是一个短期交换生能具备的。

同样，Silas似乎也在试探他。一次关于莎士比亚的讨论中，Silas故意引用了《李尔王》中一段极其晦涩的独白，Felix下意识地用英文接了下去，不仅流畅，甚至带上了伊丽莎白时期的古英语发音习惯。那是他从小接受精英教育的一部分，早已融入骨髓。

他说完后，空气安静了一瞬。Silas看着他，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了然和探究，随即化为更深的笑意。“Wow,”他轻轻鼓掌，“Felix，你总是能让人惊喜。”

两人心照不宣。他们都清楚对方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但谁也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这种带着猜测和试探的靠近，反而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张力，让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加独特和…刺激。

他们会在雨天的午后躲在空置的琴房里，Silas弹奏简单的钢琴曲，Felix就靠在窗边看书；会在马术课上沉默地较劲，然后又一前一后地去医务室讨要跌打药膏；会在深夜的宿舍公共厨房分享一碗泡面，讨论那些永远也讨论不完的哲学命题和历史谜团。

Felix依然沉默寡言，但对着Silas，他的话渐渐多了起来。他会说起记忆里母亲花园中某种带着冷香的花，会说起来英国前养过的一只不肯亲近人的猫，甚至会隐晦地表达对某些家族规矩的厌倦。而Silas总是认真地听，偶尔插一句切中要害的点评，或者分享一个他“听说”来的、关于某个欧洲古老家族的趣闻。

信任在无数个细小的瞬间里悄然滋生。Felix甚至开始习惯，每次收到那种印着家族徽章的蓝色信件、情绪低落之后，Silas总会“恰好”出现，用一块巧克力、一个无聊的笑话，或者一次心血来潮的夜游，把他从冰冷的情绪里拉出来。

但他从未想过，Silas的每一次“恰好”出现，背后藏着怎样的关注和用心。他也从未察觉，每次他收到蓝色信件后，Silas的眼神会变得格外深沉，以及那之后短暂的消失，是去处理怎样危险的事情。

年轻的Felix只是觉得，这个名叫Silas Ji的交换生，像一道阳光，猝不及防地照进了他伪装平静、实则孤寂的留学生活。他贪婪地汲取着这份温暖，却忘了问，这道阳光来自哪里，又能停留多久。

【现实·香港】

书房里的雨声依旧淅沥。

关清砚（Felix）从漫长的回忆中抽离，发现大姐关清珏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书房里只剩他一人，对着窗外雨雾笼罩的夜色。

他缓缓走到书桌旁，打开最底下的一个抽屉。里面放着一些旧物，最上面是一个小小的锡纸团，依稀还能看出是巧克力的包装纸形状，只是颜色早已暗淡。

指尖拂过那冰冷的锡纸，仿佛还能触摸到十年前那个雨天，少年掌心传来的温度和那块巧克力的甜香。

那时他以为只是遇见了一个有趣的陌生人。

却不知，那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靠近，也是一场无可奈何的别离的开始。

更不知道，十年后的重逢，是命运的偶然，还是另一场更大风暴的开端。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仿佛要洗净过往，也仿佛要预示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