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法天神杨戬离了天庭，并未返回那庄严肃穆的司法天神殿衙署，而是径自驾云，向着南瞻部洲川蜀之地的灌江口道场疾行而去。九天之上，罡风凛冽如刀，肆意撕扯着他的玄色氅衣，衣袂猎猎翻飞，宛如墨云卷舒。他面容冷峻如常，眉宇间不见分毫波澜，然而，额间的银线却偶尔流转出一缕微不可察的光华，似是在无声诉说着其主人内心深处的暗潮涌动。
方才与二公主橙曦的短暂会面，表面看似平淡无奇，却在他心湖中投下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涟漪。他向来不是热衷于打探闲事的人，然而，哪吒——那个自幼由他看顾、并肩征战多年的师弟，其情谊早已超越寻常。如今师弟遭此劫难，牵连甚广，他怎能不放在心上？尤其是那每夜如期而至、精准注入师弟仙体的月华精粹，携着泠霄宫特有的清冷气息，纵然能瞒过旁人的感知，又如何逃得过他那双勘破虚妄的天眼？
他言语试探二公主，提及“至亲之人”与“呵护”这些字眼，并非随意而为。二公主的回应看似滴水不露，言辞间将一切归结于医官的本分，仿佛毫无破绽。然而，那一刹那间极细微的心绪波动，以及仙光微微一滞的变化，却没能逃过他的敏锐感知。她在回避，甚至隐约流露出……一丝紧张？
这倒确是一件趣事。那位素来以严守天规、端庄冷肃闻名的二公主，为何会因哪吒师弟的恢复之事而流露出如此敏锐的情绪波动？仅仅归结于姐妹情深、关心则乱，似乎又太过浅显。事情背后，恐怕另有隐情，只是眼下尚难窥全貌。
云头微按，脚下已至灌江口地界。抬眼望去，但见江水滔滔奔涌，山峦叠翠葱茏，一派烟火人间的生气扑面而来，与天庭那缥缈虚无的仙灵之气大异其趣。他的道场便隐于这山水之间，虽无天庭神殿那般巍峨壮丽，却透出一股逍遥自在、遗世独立的气象，令人不由得心生向往。
杨戬按下云头，步入道场静室。挥退了前来行礼的草头神与鬼判，他独自立于窗前，望着窗外熟悉的蜀中山水，思绪却不自觉地飘远。曾几何时，似乎也有过这般……牵扯不清、欲语还休的情愫纠葛。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许多细节都已模糊，只记得西海那咸涩的海风，璀璨的明珠，以及一位……明媚鲜活、与这天庭公主截然不同的龙族女子。
西海四公主，敖芷澜。
在记忆的画卷中，她是一位大胆而聪慧的龙女，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不同于寻常水族的娇纵或怯懦，她的眼底燃烧着纯粹的热情，以及初涉尘世时独有的澄澈光芒。公务的交集让两人的轨迹逐渐重叠，而她望向他时那毫不掩饰的倾慕与好奇，宛如清风掠过湖面，在他的心间激起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涟漪。他并非懵然无知，只是肩上所担的司法天职与胸中所系的三界秩序，如枷锁般将他的言行牢牢束缚。仙凡殊途，身份悬殊，这样的鸿沟横亘其中，使得哪怕内心泛起些许波澜，他依旧选择以冷硬的分寸感将情感深埋。
后来……似乎是她察觉到了天庭中隐隐流转的风声与非议，便悄然选择疏远。再后来，便传来了她不幸陨落于海渊动荡的消息。那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如同狂澜卷走了一切，香消玉殒，令人扼腕叹息。而那份戛然而止的结局，仿佛也斩断了所有未曾宣之于口的萌芽与可能，只余下无尽的遗憾，在岁月的深壑中回荡。
他并非生来冷血，曾经也有过片刻的触动与感慨。然而，那未曾道出、也未曾在心底生根的情愫，早已在时光的洪流中被冲刷得支离破碎，模糊难辨。职责如巨石般沉重，将所有的柔软悉数压入灵魂深处，无从喘息。直到今日，因师弟之事，那些久已沉睡的记忆才被轻轻唤醒，在心湖之上泛起一丝几不可察的涟漪，恍若隔世。
如今回首，那段朦胧的过往，与眼下师弟和九公主之间那般轰轰烈烈、几乎惊动整个天庭的纠葛相比，委实算不得什么。他与敖芷澜之间，从未挑明心意，更未有过任何逾矩之举，一切寂灭于萌芽之中，未曾掀起半分波澜，也未曾伤及任何人。可如今细细思量，那段隐秘的情愫竟仿佛隔了千山万水，恍如隔世般遥不可及。
师弟哪吒，性子如烈火般炽热，爱憎之间从未有过半分含糊。一旦动了情，那便是焚天煮海之势，不惜燃烧自我，也要护心中所念。而那九公主银珑，虽外表清冷如霜，内里却藏着一颗执拗刚强的心。她为他甘愿违抗天规，于深夜引月华入体，甚至闯入天宫，跪地哭求——如此烈性，竟丝毫不输哪吒。这二人若聚在一处，怕是注定要在这平静的天庭掀起惊涛骇浪，搅得风云变色、诸神难安。
他今日赠药，言语间试探不已。这举动固然是出于对师弟的关切，可或许……也夹杂着一丝因忆起自己那无疾而终的过往，所萌生的极为微妙的感同身受？他不希望师弟与九公主亦被重重阻碍所困，最终只能抱憾而终。
然而，天规森严，身份悬殊，前路漫漫且荆棘密布，又岂是一腔孤勇便能轻易踏平的？二公主今日的态度，便是最冰冷的明证。她立于天庭秩序的巅峰，眉眼间尽是不容置疑的威严，俨然是那铁律最坚定的维护者。而这份坚定，无疑将成为他们前行路上最为难以撼动的阻碍之一。
杨戬轻叹一声，微微摇头，将那些纷乱的思绪尽数压回心底。身为司法天神，他肩上担负的是维护天条的重任，驻守灌江口，亦是为了镇守这一方天地的安宁。今日的行为，已算得上稍有僭越。至于师弟的前路，终究是他自己的抉择，旁人无法替代，也无需多言。
他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心绪与斑驳的回忆尽数压回心底，不再让那些过往打扰此刻的决心。道场中堆积已久的事务摊开在他的面前，如同一座无声的山岳，等待着他去一一梳理。唯有窗外奔流不息的江水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仿佛夹杂着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为这凝重的氛围平添几分难以言喻的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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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昭阳宫内。
二公主橙曦屏退了左右，独自立于窗前。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那寒玉盒的冰凉触感，耳畔回响着杨戬那看似平淡却字字敲击在她心上的话语。
“至亲之人”、“妥善呵护”……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是看出了九妹的心思，出言暗示？还是……仅仅因为他自己也曾经历过类似的情愫纠葛，故而心生感慨？
想到此处，橙曦的心猛地一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记忆的碎片如潮水般翻涌而上，无法抑制——那是数百年前，她还身为西海四公主敖芷澜时的一段往事。彼时，她与那位奉旨巡查、冷峻威严的司法天神杨戬之间，竟生出了一丝朦胧的情愫。那情愫短暂如掠影，未曾挑明，也无疾而终，却像一枚细小的刺，深深扎在心底。随着西海四公主的“陨落”，这段过往也被时间的尘土掩埋。对杨戬而言，那段岁月或许早如云烟散尽，甚至可能已被他彻底淡忘，但于她而言，却是心头永远无法释怀的隐痛。
于她而言，那却是深埋心底、绝不能见光的秘密。此刻被他这般模棱两可的话语撩动，她的心湖顿时波澜四起，难以平复。他是不是已从师弟之事中，窥探到了些许端倪？那份隐秘的联想，如同暗夜中的微光，在她心头闪烁不定，让她既惊且疑。
橙曦用力闭上眼，强迫自己不再去想。无论他是否记得，无论他有何暗示，都与她无关了。她是天庭二公主橙曦，执掌宫规仪范，维护天庭秩序是她的职责所在。
她深深吸入一口气，将内心的起伏强行压下，缓步走到书案前，提起笔开始批阅那些仿佛永无止境的宫务玉简。殿内静谧无声，唯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回荡耳畔。然而，在每一次短暂的停顿间，她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投向窗外。视线穿过重重仙阙，落在遥远泠霄宫的方向。那一刻，她的眼底浮现出一抹复杂难辨的情绪——那里有关切，有忧虑，也有无从解脱的无奈，而更深的，则是一种仿若看见另一个自己走向命运深渊的惶然与决绝。这份情感转瞬即逝，却如锋刃般刻入了空气之中，挥之不去。
她绝不能让九妹重蹈覆辙。那份深埋于西海之下的遗憾与伤痛，她一人品尝便已足够。
“情”之一字，于她们这般身份，终究是太过奢侈、也太过危险的妄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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