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离了云楼宫,并未立刻南归灌江口。他驾云缓行于天庭缭绕的仙雾之中,额间天眼虽已闭合,但其神通所及,依旧能隐约感知到这天庭枢纽之地的气运流转,似乎比往日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细微的波动。这波动,隐约与那医官殿中正在缓慢复苏的灵珠,以及更远处泠霄宫内那缕执着引渡月华的清冷仙光息息相关。
他正沉吟间,忽见前方云路之上,一位身着橙金华服、仪态端庄严谨的女仙正乘着凤驾缓缓而行,方向似是通往泠霄宫。其周身仙光澄澈而规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执掌天庭律例与女仙仪范的威严气息,正是二公主橙曦。
杨戬眸光微动,放缓云头。于公,对方是天庭公主,位份尊贵;于私,她亦是哪吒心仪之人的姐姐。他虽性情冷清,却非不懂礼数之人,当下便于云路一旁暂停,微微颔首致意:“二公主。”
橙曦早已看到杨戬,见他停下致意,便也令凤驾稍驻。她端坐于驾上,还了一礼,神色是一贯的清冷严肃,语气却还算平和:“原来是司法天神。真君是刚从云楼宫而来?”她虽是询问,语气却颇为肯定。杨戬与哪吒交好,三界尽知。
“正是。”杨戬言简意赅,“哪吒师弟伤势已稳,恢复尚佳,公主不必过于挂怀。”他这话,既是陈述事实,也带有一丝替师弟宽慰其亲眷的意味。
橙曦闻言,面色不变,眼底深处却有一丝极细微的复杂情绪掠过。她微微颔首:“有劳真君告知。哪吒三太子安然,乃天庭之幸。听闻此番多亏了老君圣人亲自出手,方得回天。”她将功劳归于老君,语气公事公办。
“师伯慈悲,哪吒师弟自身根基亦足,方得渡过此劫。”杨戬淡然回应,既尊了老君,也肯定了哪吒。他话锋微转,那双能洞察虚妄的眸子看似随意地扫过橙曦,语气依旧平淡,“只是,劫波虽过,心魔易生。重伤初愈之时,心神最是脆弱,易受外物所扰。若得安宁环境,至亲之人妥善呵护,于其恢复方为最益。”
他这话说得颇为含蓄,甚至有些没头没尾,仿佛只是医者般的寻常叮嘱。但听在橙曦耳中,却如同惊雷!
“至亲之人”?“妥善呵护”?他是在暗示什么?是指望我们天庭公主去“呵护”他那位师弟吗?还是……另有所指?他是否知晓了九妹夜引月华之事?他此刻提及,是随口之言,还是意有所指?种种念头瞬间在橙曦脑中闪过,让她素来冷静的心湖竟泛起一丝波澜。
她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面上却强自维持着镇定,甚至刻意带上一丝疑惑:“真君此言甚是。医官殿众仙官自是会将哪吒三太子照料周全。至于心境……想必历经此劫,三太子心性亦会更臻圆满。”她巧妙地将“至亲之人”替换成“医官仙官”,将话题引回公事范畴,避开了可能的暗示。
杨戬何等人物,岂会听不出她话中的回避与疏离。他并不意外,亦不纠缠,只是微微颔首,不再多言。那双深邃的眸子仿佛能看透人心,让橙曦感到一阵莫名的不自在,仿佛自己的那点心思已被对方洞悉。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带着一种无形的较量与试探。
片刻后,杨戬再度开口,却是换了个话题:“杨某此前镇守禹余天裂隙,偶得几株能宁心静神的‘虚空幽兰’,于稳固神魂略有微效。今日来得匆忙,未及备礼探病,可否劳烦公主,待哪吒师弟可受外物时,代为转赠?”
说着,他手掌一翻,一个用万年寒玉雕成的精致盒子出现在掌心,盒盖未开,已有一丝清冷幽远的异香溢出,闻之令人神思一清。此物确实罕见,对神魂大有裨益,但更关键的是,他此举颇为耐人寻味。他不直接托医官,反而请二公主转交,这其中……
橙曦看着那玉盒,心中念头急转。若拒绝,显得不近人情,且得罪杨戬;若接受,岂非默认了一种更亲近的关联?她沉吟一瞬,终是伸出双手,郑重接过玉盒:“真君有心了。此等灵物,于哪吒三太子康复确有益处。待医官准许,本宫会命人妥善转交。”
她答应了下来,却说的是“命人转交”,而非亲自转交,依旧保持着距离。
杨戬仿佛并未在意她的措辞,见其收下,便不再多留,拱手道:“如此,便有劳公主。杨某告辞。”
“真君慢行。”橙曦微微颔首。
两人就此别过,一个驾云径向南天门外而去,一个乘凤驾继续往泠霄宫方向行去。方才那短暂的交谈,看似平淡无奇,实则暗流涌动,彼此都已明白了对方的态度与立场。
橙曦握着手中那微凉的玉盒,看着杨戬消失的方向,眉头微蹙。这位司法天神,比她想象中更加深不可测,且对哪吒之事,似乎关注甚深。他今日之言,是警告?是提醒?还是单纯地关心师弟?
而离去的杨戬,于云海之中回首望了一眼那逶迤的凤驾,额间天眼一丝微光一闪而逝。
“规矩森严,心防更重……师弟,你这情路,看来比那禹余天裂隙还要难闯几分。”他低声自语,随即化作流光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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橙曦来到泠霄宫时,银珑正在书房临帖静心。见二姐到来,她放下笔,起身相迎。
橙曦目光扫过书案上工整的字迹,又落在银珑明显比前些时日沉稳了许多的气度上,心中稍慰。她将手中玉盒置于案上,语气平淡道:“方才来的路上,遇见了司法天神杨戬。”
银珑的心猛地一跳,倏然抬头看向二姐,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关切,却又不敢多问。
橙曦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继续道:“他已去云楼宫探望过哪吒三太子。言其伤势已稳,恢复良好,让你……不必过于挂心。”她省略了杨戬那番“至亲之人”的言论,只转了结论。
银珑闻言,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唇角不自觉微微扬起,连忙垂下眼睫掩饰:“多谢二姐告知。”
“此外,”橙曦指了指那玉盒,“这是他托我转交的,说是禹余天所得的‘虚空幽兰’,有宁神固魂之效,待哪吒三太子可受外物时,赠予他辅助疗伤。”
银珑看向那玉盒,感受到其中散发出的清幽气息,知是难得宝物。她没想到那位冷面的司法天神如此细心周到,心中感激,轻声道:“杨戬真君费心了。”
橙曦观察着妹妹的神情,见她欢喜中带着羞涩,感激中藏着深情,心中那复杂的情绪再次翻涌。她沉默片刻,忽然道:“九妹,司法天神杨戬乃阐教三代首座,地位尊崇,神通广大,更与哪吒师出同门,情谊深厚。他今日此举,关切之意显而易见。”
银珑有些不解地看向二姐,不知她为何突然说这个。
橙曦语气转而凝重:“然而,越是如此,你越当谨记身份,谨言慎行。今日他因同门之谊送来灵药,他日或许便会因同门之谊,过问其他。天庭并非乾元山,众目睽睽,规矩森严。你与哪吒之事,即便母后已有默许,亦非可肆意张扬。须知,过多关注,有时反成负累,甚至授人以柄。”
她这番话,既是提醒,也是告诫。点出杨戬与哪吒的关系非比寻常,暗示其可能带来的影响(无论是好是坏),更是再次强调了天规的严肃性。
银珑聪慧,立刻明白了二姐的深意。她脸上的微喜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与坚定。她郑重颔首:“二姐教诲的是。银珑明白。定当时刻谨守本分,静心修行,不会行差踏错,更不会……予人口实。”
她知道,二姐并非反对,而是在用她自己的方式保护她,提醒她前路仍需谨慎。
橙曦见她是真听进去了,神色稍霁,又嘱咐了几句好生修养的话,便起身离开了。
送走二姐,银珑独自看着案上的玉盒,心中五味杂陈。得知他安好且恢复顺利的喜悦,司法天神杨戬带来的同门情谊的温暖,与二姐提醒的现实与规矩交织在一起。
她轻轻打开玉盒,一株造型奇异、通体剔透如冰晶、散发着幽幽蓝光的兰花静静躺在其中,那清冷宁静的气息让她精神一振。
她合上盒盖,将玉盒小心收好。这份礼物,她会在他需要的时候,想办法送过去。而现在,她依旧需要等待,需要沉淀。
她重新坐回书案前,却并未继续临帖,而是铺开一张新的宣纸,沉吟片刻,提笔蘸墨,缓缓画了起来。笔尖勾勒,墨迹渲染,纸上渐渐显现出一幅图景——一株挺拔遒劲的红莲,于混沌幽暗之中灼灼绽放,虽周遭环境艰险,但其自身却散发着不屈不挠、炽烈旺盛的生命之力!
她没有画月,也没有画水,只画了这一株莲。将所有不能言说的牵挂、鼓励与信念,都倾注于笔端。
而她不知道的是,几乎在同一时刻,云楼宫内,精神稍好的哪吒,正拒绝了仙官提供的消遣书册,而是向金霞童子要来了纸笔。他凝神片刻,凭借脑海中那模糊却又无比深刻的感觉,缓缓画下了一轮于云海中若隐若现、清辉皎洁、带着一丝莫名熟悉与温暖的……圆月。
画毕,他望着画中之月出神,只觉得心中那片因重伤初愈而带来的空茫与虚乏,似乎被一点点填满。
红莲与圆月,相隔重重宫阙,彼此不知,却以一种奇妙的方式,遥相呼应。
情丝暗系,劫缘相生。这赤色与银色的牵绊,在天规与真情的缝隙间,悄然生长,愈发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