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霄宫的大门在身后缓缓闭合,沉闷的响声如同一记重锤敲打在心头,将外界的喧嚣与光亮尽数隔绝。偌大的宫殿内,只余下一片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死寂。王母娘娘的禁足令宛如一道无形的深渊,横亘在天地之间,将银珑牢牢禁锢在这片再熟悉不过的土地上。可此刻,这份熟悉却化作了冰冷的牢笼,让她前所未有地感受到孤寂如潮水般涌来,夹杂着迷茫的雾霭,将她整个人吞噬殆尽。
案上早已铺平了雪浪仙笺,那细腻如波的纸面泛着温润的光泽。墨玉砚台中研磨开的墨汁散发出清苦淡雅的香气,萦绕在鼻尖,仿佛能让人沉心静气。银珑执起紫毫笔,指尖轻触笔杆,感受着它微凉顺滑的质感。她凝视着眼前的《天规》与《清心经》,厚厚的卷帙似有千斤之重,压在她的心头。笔尖悬于纸上,久久未动,墨色凝聚于毫端,却迟迟无法落下,仿佛连一滴墨痕都承载不起她的踌躇和思绪。
母后的话语如潺潺流水般在耳边回荡,二姐那严厉而复杂的眼神似利刃般刺入心底,哪吒含笑的凤眼带着几分捉摸不透的深意,还有那枚萦绕着莲香的发簪,仿佛仍旧散发着清幽的芬芳……无数的画面与声音在脑海中翻涌、碰撞,搅乱了她本该平静的心湖。仙光随着情绪起伏,在银白与淡粉之间摇曳不定,如同风中微弱的烛火。她越是想要屏息凝神,那些念头却越发鲜活,仿佛要将她拉入记忆深处,无法挣脱。
“谨守分寸……保持距离……”低沉的嗓音似有若无地飘散在空气中,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彼此的心隔绝于千里之外。 “并非能让人心安之人……”话虽如此,却隐约透着一丝压抑的无奈,似是在提醒对方,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这枚簪子,唯有你才配得上……”指尖轻触那冰冷的玉质,温润中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坚定,仿佛这一物承载了某种不可轻易触碰的深情。
她烦躁地搁下笔,迈步至窗边。窗外,云海翻涌如旧,仙鹤展翅翩跹,可映入她的眼帘时,却早已褪去了往昔的灵动画卷,唯余一片被精心规束、无法触及的风景。他此刻在做些什么呢?是否已被母后的警示束缚了手脚?他……会因此而退缩吗?每一念及此,她的心间便似压上了无形的沉石,愈发沉重难耐。
这个念头刚刚浮现,心底便如同被细针刺中一般,涌起一阵尖锐的失落。这种感觉比禁足更让她难以承受,仿佛连呼吸都被压上了一层无形的重量。她被自己的反应惊得怔住,眉心微蹙,下意识地摇头,像是要将这“不该有”的情绪狠狠甩开,可它却如影随形般缠绕在心头,挥之不去。
就在此刻,窗棂间忽地传来一声极细微的“叮”响,清脆而短促,仿佛有某种极为微小的物件轻轻撞在了上面,几不可闻。那声音如同一缕游丝,在空气中一闪而逝,却莫名地牵动了人的注意。
银珑微微一愣,目光疑惑地投向窗棂。在那里,一枚金铃正静静地卡在雕花窗棂的缝隙间。它不过比米粒稍大,通体金黄圆润,表面刻着细密精致的莲纹,在微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一阵轻风拂过,金铃随之轻轻晃动,发出一声几不可闻却清脆异常的鸣响,仿佛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灵性,牵动着她的思绪。
这是……?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动作轻缓而谨慎,将那枚小金铃轻轻取下。铃铛触手微温,带着一丝奇异的质感,而那清脆的鸣响仿佛穿透了时空,直击灵台,竟奇迹般地平复了她先前躁动不安的心绪。更令她心头一震的是,这金铃之上,竟萦绕着一缕似有若无的清冽莲香——那气息熟悉得令人心悸,与她盒中收起的发簪如出一源,仿若隐秘的纽带将两者悄然相连。
是他!
银珑的心脏骤然一跳,险些失声惊呼。她迅速抬手捂住嘴,目光慌乱地扫视四周,唯恐那细微的动静引来守在外头的仙侍。屏住呼吸,她快步奔回内室,掌心死死攥着那枚小巧的金铃,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铃身冰凉,却仿佛灼热得能将她的手心烫穿,如同一团隐匿的火星,在她手心里沉甸甸地跳动着。
他竟敢!母后方才下达禁令,他居然就胆大包天地往泠霄宫传递东西?!尽管这仅仅是一枚小巧的铃铛,可这一举动,无疑是在公然挑衅天威!
然而,在那斥责的念头背后,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却如潮水般悄然漫上心头。那是恐惧与刺激交织而成的悸动,无法抑制,也无法逃避。他竟然没有退缩!非但如此,他还用这样一种近乎挑衅的方式,无声地宣告着——他知道,他来了,就像黑暗中潜伏已久的猎手终于现身,带着笃定与从容直逼她面前。
正当她心绪纷乱如麻之际,那枚静静躺在掌心的小金铃,竟在毫无风息的空气中骤然轻颤,发出一声极其细微却如惊雷般清晰的“叮铃”。
随即,一道熟悉的声音,压抑着情绪却仍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透过金铃悠悠传来,宛如轻柔的耳语,直直落入她心湖深处,荡起层层难以平复的涟漪。
“啧,不过是禁足抄书罢了,怎的就把我们那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九公主殿下逼得如坐针毡,连仙气儿都乱颤了几分?看来娘娘这静心之法,怕是并未奏效啊。”
银珑惊得险些将金铃脱手掷出!她匆忙攥紧掌心,指尖微微发颤,脸颊瞬时如被烈焰灼烧般滚烫通红。又羞又恼之下,她压低声音,对着掌心急促呵斥:“李哪吒!你简直放肆至极!怎敢……怎敢用这种手段窥探于我?还不快把这东西收回去!”她的语气里夹杂着几分气急败坏,却又隐约透着一丝窘迫与不甘。
“窥探?”哪吒的声音随着金铃轻颤传来,慵懒中透着几分理直气壮,“公主殿下,这可真是冤枉我了。这‘同心铃’本是一对,只能传音,并不能窥见殿下您的绝世容颜。若不是察觉到殿下心绪起伏,仙元波动异常,它又怎会轻易触发?我不过是担心殿下整日闷闷不乐,才特意送了个小玩意儿来,为的是给您解解闷罢了。”
“谁要你解闷!”银珑又羞又恼,尤其被他一语戳中仙光不稳的窘境,更是气得语塞,“你赶紧把它拿走!要是母后知道了,你……”她话未说完,却已满脸涨红,似是想到什么难以启齿的后果,声音不由得低了几分。
“娘娘日理万机,又怎会在意这等琐事?”哪吒忽然打断了她,语气中的戏谑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抹低沉与郑重。他微微垂眸,似在斟酌措辞,片刻后才缓缓开口:“我只是想问一句,那日我遗落的发簪……公主可否还妥善保管着?”他的声音虽轻,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紧张,仿佛那小小的物件承载了某种不可言说的重要意义。
银珑的心跳猛然一滞,仿佛时间在那一瞬凝固。他果然还是为了那簪子而来!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那紧锁的抽屉,心头一阵微颤,却依旧强压下波澜,故作平静地回道:“什么发簪?不是早就告诉你,已经还给你了吗?”声音虽稳,却难掩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哦?是吗?”哪吒拖长了语调,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可为何我感应到,我那莲芯簪的气息,依旧萦绕在这泠霄宫内,而且……似乎被保管得极好?”
银珑瞬间哑口无言,脸颊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这混蛋!他居然在簪子上做了手脚!能感应到气息?!
“你……你无耻!”她又羞又急,却找不到话来反驳。
听出她的慌乱,哪吒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透过金铃传来,震得她掌心发麻,心尖也跟着发颤。“看来是保管着了。如此,我便放心了。”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低沉柔和,那缕莲香也仿佛透过金铃更加清晰了些:“那日瑶池之事,我已知晓。娘娘爱女心切,所言所行皆是为你好。你不必因此过于忧惧,更不必觉得为难。一切……皆有我在。”
这番话,与他平日里的桀骜不驯截然不同,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轻轻地撞入了银珑的心扉。她怔住了,所有羞恼的气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没有怪她?反而安慰她?
“你……”她张了张嘴,声音不自觉地软了下来,“你就不怕母后降罪吗?”
“怕?”哪吒轻笑一声,带着他一贯的狂傲,却又奇异地混合着一丝温柔,“我哪吒行事,但求问心无愧,何曾惧过他人之言?娘娘的警示,我自会谨记,不再明面上去扰你清静。但……”
他话锋一转,语气里又带上了那令人牙痒的狡黠:“总不能真让我们九公主殿下,在这深宫里抄书抄成个小古板吧?这金铃你收好,若实在闷得慌,或是……想骂我了,对着它说便是,我能听见。”
“谁要想骂你!”银珑脱口而出,说完才觉此话更像撒娇,顿时懊悔不已。
哪吒果然笑得更加愉悦:“不想骂,那便是想了?甚好。”
“你!”银珑气结,却发现自已的心绪竟奇异地平复了许多,周身的仙光也不再紊乱躁动,反而泛起一种柔和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莹润光泽。那枚小金铃和它传来的声音与莲香,仿佛带着某种魔力,驱散了禁足带来的孤寂与阴霾。
接下来的日子,泠霄宫看似依旧冷清寂寥。银珑每日按时抄写经书,神情平静,仙光稳定,仿佛真的在潜心悔过。唯有在无人之时,她才会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枚金铃。
有时,哪吒并不会主动传来声音,但那枚金铃安静地陪着她,散发着淡淡的莲香,就让她觉得莫名安心。有时,他会在夜深人静时,突然“叮铃”一声响,然后传来几句闲话,或许是今日又去了何处降妖,或许是吐槽哪位仙僚的古板,语气轻松惬意,从不提外界风波,也从不越矩追问她的心意,只是那样不着痕迹地陪伴着。
银珑从一开始的警惕、呵斥,到后来的无奈、习惯,甚至……隐隐的期待。她依然会嘴硬地回怼他,但心中的坚冰,却在这一点一滴的“铃声”与“莲香”中,悄然融化。
她开始会在抄经的间隙,看着那枚金铃出神;会在他讲述外界趣事时,唇角不自觉扬起细微的弧度;会在听到他提及偶尔的小伤时,心头微微一紧。
那枚被锁起的莲芯簪,她也终于敢再次取出,在灯下细细观看,指腹摩挲过精致的莲蕊,感受着其中蕴含的磅礴灵力与细腻心意。她渐渐明白,这绝非一件简单的赔礼,而是他耗费心神、专门为她炼制的守护之宝。
昭阳宫内,二公主橙曦听闻仙侍回报,说九公主近日异常安分,潜心抄经,仙光平稳,心中稍安,只道母后的惩戒终见了效。她却不知,那看似平静的泠霄宫内,正有一根无形的线,穿透了禁令与宫墙,将两颗心悄悄地、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这一夜,银珑对着金铃,难得地没有等到那人的“骚扰”。她看着窗外皎洁的明月,鬼使神差地,低声对着掌心那枚小金铃说了一句:“……喂,你今日怎么这般安静?”
话音刚落,金铃便清脆地“叮铃”一响,哪吒带着笑意的声音立刻传了过来,仿佛早已等候多时:
“原来公主殿下也会觉得寂寞?看来我这小铃铛,送得正是时候。”
银珑脸颊一热,嘴上却不肯认输:“谁寂寞了!我只是……只是奇怪你怎么今日不来吵人罢了!”
“好好好,是我寂寞,我想念殿下的训斥了,行了吧?”他从善如流地笑道,声音透过金铃,温柔得不可思议,“今日去了北俱芦洲一趟,刚回来。那边风雪大,差点把这铃铛给冻住了。”
他语气轻松,银珑却捕捉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你……没事吧?”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
那头沉默了一瞬,随即响起的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愉悦:“公主这是在关心我?”
“……你想得美!我只是怕你弄坏我的铃铛!”银珑立刻反驳,心跳却加速起来。
哪吒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仿佛带着暖意,驱散了北俱芦洲的风寒:“放心,坏不了。就算坏了,我再给你炼个更好的。只要……你别再把它藏起来就好。”
银珑握着金铃,没有再说话。宫室内一片寂静,唯有那清冽的莲香与掌心传来的微弱暖意,无声地流淌着,诉说着千言万语。
宫墙虽高,禁令虽严,却似乎再也无法阻挡某些东西的滋生与蔓延。那枚小小的金铃,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早已激起了层层涟漪,荡漾开去,再难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