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宫内,香烟袅袅升腾,笔直如线,仿佛连空气都不敢搅乱分毫,一如其主人的性格——严谨而有序,容不得半点差池。二公主橙曦端坐于书案之后,身姿挺拔,目光却微微凝滞。面前摊放着尚未批阅完毕的宫务玉简,那支朱笔静卧在她的指尖,却久久未曾落下,似是被某种无形的思绪牵绊住了动作。
她那如远山般秀美的眉宇深深紧锁,脑海中不断地回荡着心腹仙侍方才的禀报——九妹自琅嬛仙苑归来后,便再未踏出房门半步,周身仙光隐隐波动,透着几分诡异。今日,她竟神情恍惚地寻到七妹,于云霓宫中长谈许久,直至暮色渐沉才悄然离去。
“精神恍惚……”橙曦的声音如同游丝般飘散在空气中,她低声复述着这四个字,仿佛它们承载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指尖不自觉地用力,那根通体莹润的玉制笔杆被她攥得几近变形,隐隐透出浅浅的裂纹,像是她心底压抑的情绪正在无声地蔓延。
她深知银珑的性子,那孩子向来如风般变幻莫测,却从未有过半分沉郁之态。然而近日种种异样,却如阴云压顶般挥之不去,所有的迹象都指向了同一个名字——哪吒!
云阶之上横拦去路,兜率宫中恳切求药,琅嬛仙苑又“巧遇”相逢……桩桩件件,哪一桩不是他精心布局、主动挑起?而银珑的回应,则让身为旁观者的她看得心神俱颤。那屡屡泛起粉晕的仙光,因他的一举一动而紊乱失序,已是再明显不过的佐证——九妹的心湖,早已被那人悄然搅动,波澜难平。
这绝非好事。
橙曦轻合双目,心湖微澜间,仿佛又见西海波涛之下那双深邃却饱含痛苦的眼眸。天规虽未明文禁止仙神相恋,但身份的壁垒、职责的牵绊、心性的鸿沟,却如无形枷锁般横亘其中,难以挣脱。哪吒——那位身负特殊身份、性情桀骜难测、行事随心不羁的三太子,何曾能与“良配”二字沾边?银珑若真陷此局,即便无天条降下雷霆之罚,那随之而来的流言蜚语、纠葛纷争,也足以侵蚀她的清誉,扰乱她的道心!届时,一向疼爱她们的母后又该如何自处?是冷眼旁观,任由女儿深陷泥沼,还是横加干预,徒留怨怼于彼此之间?
无论哪一种结局,都是她所不愿目睹的。她绝不能坐视妹妹踏上那条注定布满荆棘与坎坷的道路。哪怕前方迷雾重重,步步维艰,她也下定决心,绝不让妹妹独自面对那份艰辛与磨难。
“唉……”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逸出唇瓣,带着无尽的疲惫与决绝。既然温和的警示已然无用,妹妹自己无法清醒,那么,便只能由她来做这个“恶人”,禀明母后。或许唯有借助母后之威,才能及时遏止这不该有的苗头,保全妹妹的颜面与仙途。哪怕……会被九妹怨恨。
心意既定,橙曦霍然睁开双眼,眸中所有挣扎与柔软尽数褪去,只剩下属于二公主的冷冽与坚定。她放下朱笔,起身,整理了一下一丝不苟的宫装,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静威严:“备驾,前往瑶池。本宫要面见母后。”
“是。”殿外仙侍恭敬应声。
昭阳宫的云驾很快便抵达了瑶池仙境。通传之后,橙曦被引至王母娘娘日常清修处理事务的内殿。
殿内云雾缭绕,奇花吐芳,瑞霭千条,弥漫着无形的威仪。橙曦垂首恭立,将银珑近日与哪吒的往来、仙光异常、以及自己担忧其行为失当、恐损及清誉、更恐其心思浮动影响修行根基的忧虑,清晰而克制地禀明。她言语间并未妄加揣测,只陈述事实与可能引发的后果,但那份身为长姐的深切忧惧,却隐含其中。
凤座之上,王母娘娘凤目微垂,指尖轻轻拂过怀中玉如意,面容平静无波。良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雍容而淡漠:“曦儿,你所言之事,本宫已知晓。银珑年少,心性未定,易受外物所惑,仙光屡有波动,确需静心涤虑。”她略一沉吟,语气转为凝重,“哪吒那孩子……虽是灵珠化身,师承名门,然其性烈不羁,行事往往出人意表,非是能令人心安之辈。银珑与他牵扯过深,于清誉有损,于修行无益。”
她顿了顿,做出决断:“此事本宫自有计较。你且先退下,约束好宫中言论,不得再令流言滋蔓。”
“儿臣遵旨。”橙曦心中一凛,知道母后这是要亲自过问了。她不敢多言,恭敬行礼后,悄然退出大殿。
果然,不过半日,一道懿旨便传到了泠霄宫。
“娘娘口谕,宣九公主银珑,即刻前往瑶池觐见。”
传旨仙官的声音平静无波,却让接旨的银珑瞬间脸色煞白,指尖冰凉。来了……终究还是来了!
她几乎是机械地谢恩,起身时身形微晃,强自镇定下来,深吸一口气,整理仪容,努力让仙光维持稳定,但那底层因惊惧而生的淡粉,却难以完全压制。
去往瑶池的路,漫长而煎熬。踏入内殿,威仪更盛。
“儿臣银珑,叩见母后。”
“平身。”
银珑小心翼翼起身,垂首站立,感觉母后的目光如明镜高悬,洞悉一切。
“近日天庭颇多关于你的闲言,”王母开门见山,语气虽缓,却自带威严,“本宫听闻,你与哪吒三太子过往甚密,甚至屡次因他而仙光不稳,心绪不宁,可有此事?”
银珑心头狂跳,指甲掐入掌心,低声道:“回母后,儿臣……儿臣与哪吒三太子确有些许旧怨,日前仙宴,因其碰碎儿臣琉璃盏,儿臣一时情急,言行失当,致使仙光波动,惊扰众仙,实乃儿臣之过,请母后责罚。”她试图轻描淡写。
“哦?仅是旧怨?”王母语气微扬,“本宫怎听说,他近日频频寻你,甚至赠你丹药,予你发簪?这岂是寻常‘旧怨’可言?”
银珑背后沁出冷汗,硬着头皮回答:“凝光沁雪膏乃是他为弥补三百年前旧过,托四姐转交。至于发簪……实是他遗失之物,儿臣偶然拾得,他已取回。并非赠与。”
“是吗?”王母声音听不出情绪,“哪吒性情桀骜,竟会为一桩旧事如此费心?倒真是稀奇。”
殿内寂静,压力几乎让银珑崩溃。
良久,王母才再次开口,语气转为沉缓却不容置疑:“无论缘由为何,银珑,你需谨记,身为天庭公主,清誉重于泰山,修行乃是根本。言行举止当合乎仪范,不为外物所扰,不为浮言所动。哪吒非是性情沉稳之人,与他过往甚密,易生事端,于你清誉有损,更易动摇修行根基,致使仙元不宁。此非良途。”
“儿臣知错。”银珑心头冰凉,知母后并非以天条压人,而是直指关窍。
“知错便好。”王母淡淡道,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与怜惜,“即日起,你便留在泠霄宫中静心修养,没有本宫的旨意,不得随意出入。将《天规》中关于谨言慎行、持身守正之篇,与《清心经》各抄写百遍,细细体悟,稳固仙元,涤荡心尘。至于哪吒那边,本宫自会警示于他,令他莫要再扰你清修。”
禁足!抄书!母后亲自警告!银珑脸色微白,知道这已是母后出于维护之意的惩戒与保护,只能叩首:“儿臣……遵旨。”
“退下吧。”
银珑如同木偶般退出瑶池,直到远离那威压,才敢喘口气,后背湿透。母后的处置像一张无形却坚韧的网,将她护住,却也将她与哪吒之间那点刚刚萌芽的情愫,温柔却坚决地隔绝开来。
她失魂落魄回到泠霄宫,宫门关闭,隔绝外界。想着母后那句“本宫自会警示于他”,心中涌起委屈、无奈、酸涩与失落。
他……会被如何?会因此厌弃她吗?还是会……
她无力地取出那枚被深藏的莲芯簪,流光溢彩,莲香清冽。
“此簪,唯有你堪配……”梦中低语回响。
可如今,这成了她无法宣之于口的秘密。
规矩与亲情如温柔屏障,而那身影如石缝幽草,让她无法狠心拔除,又无力靠近。
她紧攥发簪,仙光明灭不定,粉银交织,映着苍白迷茫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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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楼宫内,哪吒擦拭火尖枪的动作一顿,挑眉望向瑶池方向,唇角勾起似笑非笑的弧度。
“哦?王母娘娘亲自出面了?”他低语,眼中兴趣更浓,“禁足?抄书?警告我?”
他放下枪,指尖红莲业火跳跃。
“也罢。正好,那根簪子……似乎还缺了点东西。”
目光穿透宫阙,仿佛看到那座被温柔封锁的泠霄宫,及宫中那不知所措的小公主。
风暴,并未因天威的介入而平息,反而在当事人心中,激起了更为复杂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