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四公主碧灵将那凝光沁雪膏送入泠霄宫，已过了小半日。仙膏效力非凡，银珑周身的仙光早已沉淀下来，那曾惊动天庭的粉晕尽褪，恢复了往日皎洁如月华、清冷似霜雪的纯净银色，流转间平稳而内敛，光华内蕴，更胜从前，仿佛昨日瑶池畔的惊天波澜从未发生过。
然而，外在的平静，却难掩内心的暗潮汹涌。
银珑独坐窗前，望着庭中那株不染尘埃的仙莲出神。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白玉窗棂上划动，脑海中反复回响着四姐的话语，以及那盒价值不菲、效果卓著的仙膏。他……当真如四姐所言，是心中不安，盼她息怒？若只是赔罪，何须如此大费周章亲赴兜率宫求取这等珍品？还特意通过四姐转交，说了那些……听起来似是而非的软话？
心绪如被猫儿玩弄过的丝线，缠绕纠结，理不出个头绪。她甩甩头，试图将那张带着戏谑笑意、却又在某些时刻显得异常认真的俊脸驱出脑海，却发觉那影像已烙入心间，挥之不去。
正当她心烦意乱之际，宫门外传来一阵轻盈纷杂的脚步声与清脆悦耳的笑语。不待仙侍通传，几道色彩缤纷、仙姿各异的身影便已迤逦而入。霎时间，清冷的泠霄宫仿佛被春日繁花骤然点亮，变得明媚鲜活起来。
“九妹！”“小九！”“我们来看你啦！”
来的正是她的几位姐姐。为首的是五公主青璇，一身水青渐变罗裙，活泼娇俏得像初春新发的嫩柳枝，手里还捧着一碟刚从天厨带来的、晶莹剔透还冒着丝丝沁人寒气的桂花水晶糕；六公主蓝汐跟在她身侧，衣袂如静水深流，温柔宁静，怀中捧着几卷新寻来的孤本诗卷词谱，眉宇间带着天然的、淡淡的担忧；七公主紫姮则被六姐小心护在一旁，淡紫纱衣如烟似雾，衬得她容颜愈发苍白剔透，却更显楚楚风致，她手中紧紧握着一只绣工精巧、散发着宁神花香的安神香囊。
显然，瑶池风波早已传开，她们这是结伴前来探望了。
“五姐，六姐，七姐。”银珑连忙起身相迎，心中微暖，却又因昨日之事故意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下意识地凝神检视了一下自身仙光，确认毫无异样、稳固如初，方才稍稍安心。
“快让我们瞧瞧，”青璇将那碟诱人的糕点放在白玉案上，便拉着银珑的手，围着她转了一圈，圆溜溜的杏眼里满是纯粹的关切与抑制不住的好奇，“昨日听说你可被那哪吒气得不轻，仙光都……诶？”她眨了眨眼，满是惊讶，“这不是好好的吗？又白又亮，比我这新得的东海千年鲛珠还要莹润通透呢！那些碎嘴的仙娥莫非是闲着无事，胡乱编派？”她心直口快，想到什么便说了出来。
蓝汐也凝眸细细看去，柔声附和，声音如溪流潺潺：“仙光澄澈稳定，确实无恙便好。昨日听闻，着实令人心忧。”她将那些散发着墨香与灵蕴的诗卷轻轻放下，“寻了些静心凝神的上古曲谱，想着或于你调理仙元有益。”
紫姮上前一步，将那只犹带体温的香囊放入银珑手中，声音轻软却真诚：“九妹，这是用晨曦时采集的安神花蕊，混了月桂籽新制的香囊，你放在枕边，或能助眠定神。”她纤细的手指微微冰凉，传递着无声的关怀。
感受到姐姐们真诚而温暖的关怀，银珑心中那点残存的尴尬消散了不少，忙请她们入座，吩咐仙侍奉上琼浆仙果：“有劳姐姐们挂心，我并无大碍，不过是昨日宴席间些许失态，竟惊动了大家，实在过意不去。”她刻意将事情轻描淡写，试图揭过。
然而，五公主青璇那颗充满好奇的心岂是那么容易被打发的？她拈起一块冰凉甜润的水晶糕硬塞到银珑手里，自己又拿了一块咬着，凑近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问道：“好妹妹，这里没外人，快跟姐姐们说说，昨日究竟怎么回事？那哪吒三太子怎就突然惹得你那般激动？竟当众揪他衣领？我们还从未见你这般失过仪态呢！”她眼睛亮晶晶的，如同发现了什么极有趣的秘密，亟待分享。
蓝汐虽性子怯懦温和，此刻却也忍不住投来好奇的目光，细声细气地补充：“听闻……他还说了些……不同寻常的话？似是提及……三百年前旧事？”她说话时，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中的绣帕。
连病弱的紫姮也微微睁大了那双秋水般的眸子，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好奇的红晕，安静地等待着下文。
银珑脸颊微热，刚平复的心绪又被这番追问勾起波澜，含糊道：“没、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他故态复萌，手欠碰碎了我的琉璃盏，我一时气不过，才失了分寸……”她试图将话题局限于昨日之事。
“哦？仅是又碰碎了琉璃盏？”一个带着了然笑意的声音自宫门处悠悠传来，只见四公主碧灵领着三公主晞瑶也到了。碧灵依旧是那副翠色生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晞瑶则穿着一身明艳耀眼的鹅黄云锦宫装，脸上写满了“快告诉我全部细节”的急切，人未至声先到：“听说有好戏看，我可不能错过了！”
碧灵袅袅婷婷走进来，自顾自地在银珑身边坐下，纤指拂过案上仙果：“我方才怎么好像听说，有人昨日特意跑了趟三十三重天外的兜率宫，求了老君珍藏的、寻常仙家连见都难见一面的凝光沁雪膏，今儿个又巴巴地托人送去某处，专程为赔礼道歉呢？”她目光流转，意有所指地扫过银珑，唇角弯起狡黠的弧度。
银珑顿时语塞，脸颊不受控制地飞起红霞，方才的镇定荡然无存。
晞瑶一听“凝光沁雪膏”几个字，更是来了精神，猛地站起身：“可是那能固本培元、平息法力波澜、对仙光不稳有奇效的宝贝？哪吒赔给你的？快拿来给我瞧瞧！我早就想看看是不是真如传说中那般神异了！”她性子急如火，说着竟真要往内室去寻。
银珑大窘，连忙起身拉住她的衣袖：“三姐！别……没、没的事……你看错了……”她急得语无伦次。
碧灵却唯恐天下不乱，闲闲地添了一把火：“怎的没有？九妹你就别嘴硬了。方才我过来时，神识稍稍一探，那散发着星辰雪魄气息的太极纹玉盒，不就妥帖地收在你内室云床边的紫檀小几上吗？啧啧，那可是老君的心头好，哪吒三太子这次倒是真舍得下血本。”她故意点明位置，坐实此事。
青璇、蓝汐、紫姮闻言，目光再次齐刷刷聚焦在银珑身上，惊讶、好奇、探寻，种种情绪交织。
“他竟然寻来了这般珍贵罕见的东西赔罪？”蓝汐掩唇轻呼，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看来昨日之事，绝非只是打碎琉璃盏那般简单啊。”青璇摸着下巴，看看面红耳赤的银珑，又看看笑吟吟的碧灵，一副“我明白了什么”的模样。
紫姮也轻声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柔软的感慨：“他既肯如此费心赔罪，想必心中确有万分歉意，并非虚情假意。”
银珑被几位姐姐围在中间，连珠炮似的追问调侃，羞得几乎要化作一缕青烟钻到地缝里去。周身仙光虽因她极力控制而未再变色，但那张精致玉颜已是红云密布，如同醉霞，支支吾吾，眼神躲闪，不知该如何解释这越描越黑的局面。
碧灵见状，心中笑开了花，面上却故作感慨，再添一把柴：“何止是赔礼道歉？我听那转交的仙侍说（她自然略过了自己就是那个‘仙侍’），人家哪吒三太子可是懊悔不已，直言三百年前就鲁莽唐突，损了九妹心爱之物，三百年后又不慎惊扰，心中着实难安，日夜牵挂，只盼着九妹能真心息怒，莫要因此气坏了玲珑仙体呢！”她将哪吒的话稍加修饰润色，说得情真意切，懊悔万分。
晞瑶听得眼睛发亮，抚掌笑道：“竟有此事？又是求药又是传话表悔意？看来这哪吒三太子对我们九妹倒是格外与众不同！这份心思，可没见他对别人使过！”
青璇也立刻凑趣，摇晃着银珑的胳膊：“是啊是啊，往常只见他惹九妹生气，斗嘴打架，何时见他这般低姿态、小心谨慎地赔过不是？还又是求药又是说软话的。太阳莫非是要打西边出来了？”她故意抬头望了望殿顶，仿佛真要去看看日头。
连温柔怯懦的蓝汐也细声细气地附和，眼中带着一丝朦胧的向往：“或许……他并非有意屡屡惹九妹不快？只是……只是方式特别了些？”
姐妹们你一言我一语，调侃打趣，中心意思却渐渐明朗——哪吒对银珑，似乎很是不一般，这份“不一般”里，透着难以言喻的微妙。
银珑被她们说得心慌意乱，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反复浮现哪吒那张脸，时而戏谑轻佻，时而认真专注，还有昨日那双近在咫尺、深不见底、仿佛能吸走人魂魄的眸子……她猛地摇头，像是要甩掉这些纷乱的念头：“姐姐们莫要再胡说了！他、他那就是愧疚！因为弄坏了我的本命玉佩！心中过意不去罢了！才不是……才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她越说声音越小，底气愈发不足，心跳却如擂鼓。
“哦？不是因为玉佩愧疚，那是因为什么愧疚？”碧灵精准无比地捕捉到她话里的漏洞，立刻挑眉追问，眼中闪烁着猎人般的狡黠精光，“昨日碰碎的，可不是玉佩哦？”
其他几位公主也立刻屏息，含笑默默望着她，等待她的回答。
银珑顿时语塞，脸涨得通红，仿佛下一瞬就要滴出血来。那被仙膏压下去的、与哪吒有关的纷乱心绪再次汹涌而上，让她再也无法安坐于此承受姐姐们的“严刑逼供”，起身便想逃：“我、我去后殿看看新沏的雪顶仙毫好了没有……”说着便要借着由头往偏殿躲去。
姐妹们见她羞窘至此，仿佛下一刻就要自燃，终于忍不住爆发出欢快悦耳的笑声，如同珠玉落盘，清泉击石，充满了善意却毫不留情的调侃。泠霄宫内一时莺声燕语，热闹非凡，驱散了所有清冷寂寥。连窗外那株亭亭玉立的仙莲，似乎也被这满室的欢快笑声所感染，娉婷摇曳，顾盼生姿。
而远处，云楼宫高耸的飞檐之上，一抹无人察觉的红衣身影悄然隐去。哪吒负手而立，遥望泠霄宫方向，虽听不清具体言语，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方天地传来的、充满活力的欢快气息，尤其是那抹他已十分熟悉的银色仙光，虽因主人的羞窘气恼而微微加速了流转速度，却光华熠熠，稳固无比，再无丝毫紊乱之象。
他唇角微扬，勾起一抹心满意足的、带着几分算计的弧度。深邃的眼眸中，光芒流转，不知又在谋划着什么。
看来，那盒凝光沁雪膏效果甚好，物超所值。而四公主那份“额外”的助攻，效果似乎比预期更佳。
这池被他亲手搅动的春水，既已泛起涟漪，便没有让其轻易平复的道理。下一步，该寻个恰当的机会，亲自去“验收”一下这赔罪的最终成果，顺便……或许可以讨要一点点“利息”？
毕竟，托人转交，终不及当面呈上，更不及……当面讨要回应，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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