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房的灰尘在微弱的光线下悬浮、沉降,最终覆盖了霍雨荷放在破旧木板床中央的那个小小包袱,如同覆盖一个无言的墓碑。她背对着门口,单薄的身影在空荡破败的房间里凝固成一座冰雕,隔绝了唐雅欲言又止的目光和贝贝无声的叹息。
最终,是唐雅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满屋的霉味和死寂都吸进去再用力呼出,强行驱散那份沉重。“咳!”她清了清嗓子,声音刻意拔高,带着一种试图点燃生气的努力,“那个……小师妹!光站着也不是办法!来,师姐教你点真本事!”她不由分说,上前一步拉住霍雨荷冰凉的手腕,将她从那个散发着绝望气息的角落拖了出来。
霍雨荷没有抗拒,任由唐雅将她拉出西厢房那令人窒息的空间。重新站在院子里,阴冷的穿堂风卷起地上的尘土,枯死的槐树枝桠在头顶发出空洞的摩擦声。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院子深处那扇紧闭的木门——穆恩就在那后面。那锐利而疲惫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薄薄的门板,依旧沉甸甸地压在她的感知边缘。精神之海深处,那个冰冷的【抹杀海神】烙印似乎也因这无形的注视而微微震颤。
唐雅没有注意霍雨荷的细微反应,她兴致勃勃地将霍雨荷拉到院子一角。那里堆放着几个蒙着厚厚灰尘、几乎与杂物融为一体的旧木箱。唐雅弯腰,用力掀开其中一个箱子的盖子,积尘如同灰色的雪片般簌簌落下。箱子里,杂乱地堆放着一些金属物件——有边缘锈蚀的薄刃飞刀,有失去弹性的机括零件,有缠绕在一起的细若牛毛的金属丝线,甚至还有几枚造型奇特、布满铜绿的袖箭。
“看!”唐雅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热度,她小心翼翼地拨开那些锈蚀的零件,如同拂去时光的尘埃,从箱底摸出几样东西。几枚三寸长、通体乌黑、闪烁着哑光的纤细长针;几颗黄豆大小、浑圆无暇的黑色铁珠;还有几片薄如柳叶、边缘带着细微锯齿的银亮飞刃。“龙须针,透骨珠,柳叶刀!”她如数家珍,将这几样东西摊在掌心,献宝似的递到霍雨荷眼前。“这才是唐门的根!真正的宝贝!外面那些花里胡哨的魂导器算个屁!”
霍雨荷冰蓝色的眼眸垂下,落在唐雅掌心那些冰冷的金属造物上。没有魂力的波动,没有华丽的光效,只有纯粹的、属于金属的冰冷质感和简洁到近乎残酷的线条。它们沉默着,带着被岁月掩埋的锋利。一种奇异的熟悉感悄然升起——它们和她怀中那把粗糙的匕首,似乎属于同一个冰冷的世界。一种……可以掌控的、属于“物”的冰冷。
“暗器之道,在于藏,在于诡,在于一击必杀!”唐雅的声音变得认真起来,那双琉璃般的眸子闪烁着锐利的光彩,如同她掌心的柳叶刀锋。她捏起一枚乌黑的龙须针,拇指与食指极其稳定地捻住针尾。“手要稳,心要静,眼要毒!力量,并非来自魂力,而是这里——”她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手腕关节,“和这里——”又点了点自己的肩胛,“全身的协调,瞬间的爆发!看好了!”
话音未落,唐雅手腕以一个微小却迅捷无比的角度猛地一抖!
“嗤——!”
一声极其细微、却尖锐得仿佛能刺破耳膜的破空声响起!
霍雨荷的精神探测瞬间捕捉到一道几乎无法用肉眼分辨的乌光!快!快到极致!那枚龙须针如同从虚空中钻出的毒蛇,带着死亡的寒意,撕裂空气,直射向院子中央那棵枯死老槐树上一根手臂粗细的枯枝!
“笃!”
一声沉闷的轻响。乌光没入枯枝,只留下一个微不可查的小孔。下一瞬,那根看似坚韧的枯枝,从被击中的地方开始,无声无息地蔓延开蛛网般的裂纹,然后“咔嚓”一声,整根枯枝从中断裂,带着沉闷的声响砸落在地,扬起一小片灰尘。
整个过程,没有魂力光华,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只有绝对的精准、绝对的隐蔽和绝对的破坏力!一种属于凡铁与技巧的、冰冷而高效的杀戮艺术!
霍雨荷冰蓝色的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她的精神探测清晰地回溯了整个过程:唐雅手腕肌肉的瞬间绷紧与爆发,力量传导的路径,龙须针旋转飞行的轨迹,以及那看似轻描淡写却蕴含恐怖穿透力的撞击!这……与她依赖的魂力、与天梦冰蚕赋予的探测能力截然不同!这是一种更直接、更可控、更属于她自身的力量!
“怎么样?”唐雅收回手,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骄傲,看向霍雨荷,期待着她的反应。
霍雨荷没有立刻回答。她沉默着,目光依旧停留在那截断裂的枯枝上。几息之后,她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纤细、冰冷,指节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显得有些突出。她学着唐雅的样子,从她摊开的掌心中,拈起了一颗浑圆的、沉甸甸的透骨珠。
金属的冰冷触感从指尖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感。她冰蓝色的眼眸低垂,凝视着指间那颗小小的、乌黑的珠子。没有魂力注入,它只是死物。但霍雨荷能感觉到,当它被赋予速度、角度和精准时,它蕴含的毁灭力量。这力量,不需要沟通眉心那躁动的冰海,不需要依赖脑海里那个聒噪的虫子,更不需要理会精神之海深处那个冰冷的烙印。这力量,只属于她自己。
她试着模仿唐雅的动作,手腕微微抬起,肩膀绷紧。动作生涩而僵硬,远不如唐雅那般流畅自然。但她的眼神,专注得可怕,冰蓝色的瞳孔里只有指间那颗冰冷的珠子。
就在这时——
“吱呀……”
院门那扇破败不堪、虚掩着的木门,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了。
声音不大,却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院子里刚刚凝聚起来的、关于暗器的肃杀氛围。
霍雨荷手腕的动作下意识地一滞,指间的透骨珠几乎脱手。她猛地抬头,冰蓝色的眼眸如同两道凝结的寒冰,锐利地刺向院门口。
阳光被门外高大的阴影遮挡了大半,勾勒出一个纤细高挑的身影轮廓。那人似乎也被院内这荒凉破败的景象和肃杀的气氛惊了一下,推门的动作停顿在那里。
下一瞬,那人走了进来。
光线重新洒落,照亮了她的模样。
那是一个看起来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女。身姿挺拔如初生的修竹,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用料考究的淡金色衣裙,裙摆上用银线绣着繁复而精致的蝶形暗纹,在阳光下流淌着柔和的光晕。她的肌肤白皙得近乎透明,如同最上等的瓷器,一头粉蓝色的长发如同流淌的星河,柔顺地披散在肩后,发梢带着自然的微卷。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那是一双极其罕见的粉蓝色眼眸,清澈、明亮,如同蕴藏着星光的琉璃,此刻正带着一丝好奇和毫不掩饰的、仿佛与生俱来的高贵与疏离,打量着这个破败的院子,以及院子里的三个人。
她的容貌精致得不像凡人,眉眼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神性的完美,仿佛造物主最得意的杰作。仅仅是站在那里,就仿佛将周围所有破败的尘土与灰暗都隔绝开来,自成一片光洁无暇的天地。
少女的目光扫过一脸愕然的唐雅和贝贝,掠过墙角堆放的蒙尘杂物和枯死的槐树,最后,落在了院子中央,那个拿着黑色铁珠、穿着不合身旧外袍、冰蓝色眼眸如同寒潭般死死盯着自己的女孩身上。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霍雨荷只觉得一股难以形容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猛地炸开!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她精神之海深处轰然炸响!眉心处那冰蓝色的漩涡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旋转起来,散发出刺骨的寒意!精神之海深处,那个沉寂的【抹杀海神】烙印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冰冷光芒!毁灭!毁灭!毁灭!一股纯粹的、狂暴的、仿佛要将眼前这个粉蓝色身影彻底撕碎、湮灭的杀意,如同决堤的冰河,瞬间淹没了她的理智!
杀!
霍雨荷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冰蓝色的眼眸深处瞬间被一层猩红的血丝覆盖!身体的本能反应甚至快过了思维!指间那颗冰冷的透骨珠被一股源自骨髓深处的力量猛地攥紧!
然而,就在这毁灭的杀意即将冲破堤坝,指间的透骨珠即将遵循肌肉记忆破空而出的刹那——
少女那双粉蓝色的眼眸,如同无垠的星空,清晰地倒映进了霍雨荷被血色和冰寒充斥的眼底。
没有任何敌意,没有任何审视,只有纯粹的、带着一丝疑惑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遥远星空的空灵与纯净。
就是这一眼!
“轰——!”
霍雨荷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狠狠撞了一下!那股狂暴到极致的杀意如同撞上了无形的屏障,骤然一滞!精神之海深处,那疯狂闪烁的【抹杀海神】烙印的光芒仿佛被什么力量强行压制,不甘地黯淡下去!而一股截然不同的、陌生而强大的牵引力,却如同无形的锁链,猛地从少女身上传递过来,瞬间缠绕上她的精神探测丝线!
嗡!
霍雨荷只觉得自己的精神探测如同被投入了滚烫的熔炉!那冰冷的、精准的探测领域,在接触到少女周身那无形存在的刹那,竟变得一片混沌!无数模糊而绚丽的彩光碎片在探测视野中疯狂闪烁、旋转,如同被搅乱的万花筒,又像是坠入了某个光怪陆离的梦境!一种无法抗拒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吸引与……混乱感,蛮横地冲击着她冰冷的精神壁垒!
毁灭的冲动与混乱的吸引,两种截然相反却又同样强大的力量在她体内疯狂撕扯!霍雨荷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指间的透骨珠“啪嗒”一声掉落在脚下的尘土里。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浓烈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住那几乎要脱口而出的、不知是杀意的咆哮还是混乱的呻吟。
“唐舞桐?”唐雅惊讶的声音终于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愕然,打破了这诡异而危险的凝滞,“你怎么找到这来了?”
粉蓝色长发的少女——唐舞桐,似乎并未察觉到霍雨荷刚才那一瞬间的滔天杀意和剧烈的内心挣扎。她的目光从霍雨荷煞白颤抖的脸上移开,转向唐雅,粉蓝色的眼眸弯起一个礼貌却疏离的弧度,声音如同清泉击玉,清脆悦耳:“唐雅姐姐,贝贝哥哥。”她微微颔首,姿态优雅得体,“父亲让我来看看你们。他说……唐门很久没有消息了。”她的目光再次扫过这破败的院子,那眼神干净纯粹,却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仿佛巡视领地的平静。
贝贝脸上温和的笑容有些勉强,他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将因剧烈情绪波动而微微颤抖的霍雨荷挡在身后半个身位,温声道:“劳烦令尊挂念了。我们一切都好。”
唐舞桐的目光似乎对贝贝的遮挡动作有些不解,但并未深究。她的注意力很快被地上那截被龙须针击断的枯枝吸引,粉蓝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这是……唐雅姐姐的暗器?”她看向唐雅,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赞叹,“好精准的控制力。”
“那是!”唐雅被唐舞桐的称赞转移了注意力,刚才因霍雨荷异常反应而升起的一丝疑虑暂时压下,脸上重新浮现出自豪,“要不要见识见识更厉害的?”她似乎急于在唐舞桐面前展示唐门的“荣光”,手腕一翻,几片薄如蝉翼的柳叶刀便夹在了指间。
霍雨荷站在贝贝身后,低垂着头,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遮挡住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她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剧烈的疼痛才让她勉强维持住一丝清明。精神探测依旧一片混乱,无法锁定唐舞桐的身影,只有那模糊而强大的牵引感如同跗骨之蛆,不断地撕扯着她的意识。唐舞桐……这个名字如同诅咒,烙印在她混乱的脑海。杀意与那诡异的吸引力在她冰冷的躯壳内疯狂交战,几乎要将她撕裂。
她需要力量……需要能斩断一切、毁灭一切的力量!
就在这时,一声压抑的、沉闷的咳嗽声,如同垂死之人的叹息,再次从院子深处那扇紧闭的木门后传来。
“咳…咳咳……”
声音不大,却像带着某种沉重的魔力,瞬间穿透了院子里所有的声音。唐雅准备发射柳叶刀的动作僵住了。贝贝脸上的温和瞬间被凝重取代。唐舞桐粉蓝色的眼眸也微微转向那扇破旧的门扉,带着一丝淡淡的、仿佛事不关己的疑惑。
霍雨荷猛地抬起头,冰蓝色的眼眸穿透贝贝的肩膀,死死钉在那扇紧闭的木门上。那咳嗽声……是穆恩。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她混乱的意识。那句低沉的警告,再次在她混乱的脑海中轰然回响:
【“孩子……力量……是有代价的……”】
代价……
代价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