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现时,我在宋祁怀里动了动,鼻尖蹭到他颈间的皮肤,带着淡淡的薰衣草香。那是我亲手缝的香包,里面装着晒干的花穗,安神,也能帮他抵御偶尔冒出来的酒瘾。我忍不住俯下身,嘴唇轻轻碰了碰他的眉间,像盖章一样,确认这份无声的契约——我们会这样,在彼此的呼吸里,迎来一个又一个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终于越过窗台,照亮床头那盆蓝绣球时,我看见宋祁的睫毛颤了颤,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我猜,他又要把这个清晨写进《花间纪事》了,不是为了发表,只是为了我们共同的记忆,多添一颗温润的珍珠。
宋祁出门的时候,我正蹲在院子里修剪迷迭香。他捏着那张出狱证明,颈间的香包随着脚步晃了晃。“我去接个人。”他回头看我,眼神里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是李金,当年替我顶罪的朋友。”我点点头,递给他一瓶温水,叮嘱他路上慢点。看着他的车消失在巷口,我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李金,在宋祁那些不愿提及的过往里,这个名字总是和酒精、斗殴、昏暗的酒吧联系在一起,也和宋祁最狼狈的那段岁月,紧紧绑在一起。
我没闲着,转身进了记忆花园的后院。按照宋祁的嘱咐,我没有准备任何欢迎仪式,只是把闲置的储物间收拾出来,清理出一块空地,摆上了几台基础的木工设备——都是社区木匠工会捐赠的旧机器,擦干净了,依旧能用。地上堆着一堆回收的木材,带着阳光和岁月的味道,墙上挂着韦文毫教授设计的图纸,是给老人们做记忆相册的手工封套样式。我知道宋祁的心思,李金以前会做木工,这是给他留的一条路,一条远离酒精,重新找回自己的路。
临近中午的时候,我搬了张椅子坐在记忆花园的门口,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头发扎成马尾,手里捧着一本医学期刊,却没怎么看得进去。眼睛时不时瞟向巷口,心里有些忐忑。我不知道李金会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接受我们的邀请。宋祁说他会不自在,所以我连茶都没提前泡,只在冰箱里冰了几瓶矿泉水。
终于,巷口传来了汽车引擎的声音。宋祁的车停在门口,车门打开,先下来的是宋祁,然后是一个瘦高的男人。他佝偻着背,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外套,头发乱糟糟的,眯着眼看向阳光,像是很久没见过这么亮的天了。那就是李金吧,和宋祁描述里那个能在酒吧里抛接三个酒瓶的张扬样子,判若两人。
宋祁带着他走过来,脚步放得很慢。“这是花妤。”宋祁介绍道,语气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这是李金,我以前的……”
“酒友。”李金接过话头,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几分审视,几分好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你就是把酒鬼改造成作家的那位?”
我站起身,伸出手,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欢迎。宋祁说你调的酒像艺术品。”我刻意避开了那些沉重的字眼,只挑了他曾经的闪光点。李金愣了一下,眼神里的戒备松动了些,犹豫地伸出手,和我握了握。他的手很粗糙,关节粗大,布满细小的伤痕,掌心还有厚厚的茧,和宋祁描述里那双灵活调酒的手,完全不一样。
我带着他们参观后院的木工区,指着那些设备和木材,轻声解释:“我们想给每位讲故事的老人做一本特制的记忆相册,需要手工封套。你以前会做木工,说不定能帮上忙。”
李金的目光落在那些刨光的木板上,手指无意识地动了动,像是在模仿刨刀的动作。我看见他的喉结滚了滚,没说话。宋祁递过一块橡木和一套工具,轻声说:“试试?”
李金犹豫了几分钟,终于在木工凳前坐下。起初他的动作很生涩,拿着刨刀的手甚至有些发抖,可渐渐地,他的动作越来越熟练,刨花从他的手下卷出来,落在地上,堆成小小的金色波浪。我注意到,他佝偻的背,慢慢挺直了,眼神里也有了一丝光亮,那是一种专注的、沉浸的光亮,和宋祁写稿时的样子,很像。
我和宋祁悄悄退到前厅,透过玻璃门看着他。阳光落在他的身上,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边。我轻轻碰了碰宋祁的胳膊,轻声说:“他会留下来的。”宋祁点点头,眼眶有些发红,我知道,他心里那块压了很久的石头,终于松动了。我想起宋祁说过,他当年晕倒在花店门口时,比李金好不到哪去,同样破碎,同样不信任任何善意。而现在,他想拉李金一把,就像当初我拉了他一把一样。
下午的时候,老周叔提着一个铁盒过来送新收集的死信。他看到木工区的李金,很自然地走过去,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打开铁盒,拿出一封泛黄的信,开始讲里面的故事。那是一封1982年的情书,写满了青涩的思念。我从办公室的窗口望出去,看见李金停下了手里的活,侧着头,认真地听着,眼神里没有了戒备,只剩下专注。
傍晚的时候,我去厨房准备晚饭,路过故事墙,看见李金正站在那里,盯着金娜奶奶和孩子们的合影看了很久。照片下方是金娜奶奶手写的诗句:“记忆是黑暗中的火柴,一根不够亮,但许多根可以照亮整条路。”夕阳的光落在他的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我没打扰他,悄悄走开了。
晚餐很简单,三菜一汤,都是家常菜。李金吃了三碗饭,吃得很香,像是很久没吃过这么温暖的饭菜了。饭后他主动帮忙洗碗,动作很笨拙,却很认真。洗到一半,他突然抬头问我:“那个薰衣草……真的能让人不馋酒?”
我擦盘子的手顿了一下,看着他眼里的迷茫和渴望,轻声说:“不能。”他的眼神黯淡了下去,我又补充道,“但它能让你想起,不喝酒时的自己是什么样子。”李金的动作停住了,他看着我,眼眶慢慢红了,却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下头,继续洗碗,动作放得很轻,像是怕打碎什么珍贵的东西。
睡前,宋祁带李金去阁楼的客房。我早就把床单换好了新的,窗台上放着一个小花瓶,里面插着几枝新鲜的迷迭香,能提神,也能安神。我站在楼梯口,听见宋祁问他:“未来老周要去北京送一批信,你想一起吗?”
过了一会儿,传来李金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宋祁,我觉得我那一个啤酒瓶值得。”
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当年宋祁差点和人起冲突,是李金抄起啤酒瓶冲上去,替他挡了所有的事。我靠在墙上,心里暖暖的。有些债,不是用金钱能还的,而是用一份真心,一份陪伴,一份重新开始的勇气。
宋祁下楼的时候,我正在整理明天的治疗预约表。他从背后抱住我,脸埋在我的颈间,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的气息里带着阳光和草木的味道,我笑着拍拍他的手:“怎么了?”
“只是……”宋祁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哽咽,“觉得幸运。”
我转过身,吻了吻他的下巴,那里有新冒出的胡茬,有点扎人。我们相拥着站在窗前,月光透过玻璃照进来,把我们的影子投在故事墙上,和那些老人的照片、泛黄的信件、精致的手工艺品融为一体。
这些都是破碎又重生的故事,都是迷失又找回的路。而我们的故事,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