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六月中,蝉鸣最盛的晌午。
日头毒辣得能把青石板晒出烟来,连廊下的石阶都烫得站不住脚。沈清宴在罗汉榻上惊醒,胸口微微起伏,细密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浸湿了枕上绣的缠枝莲纹。
梦里那个穿着红肚兜的小男孩又来了。这次他不仅会喊"母亲",还摇摇晃晃地扑进她怀里,小手软软地搂住她的脖颈,奶香气混着阳光的味道扑面而来,真实得让她醒来时下意识伸手去接,却只接到一怀闷热的空气。
“可是又魇着了?”守在榻边的张嬷嬷见状,急忙上前一步,手中温热的帕子轻柔地拂过她额角渗出的冷汗,“老奴这就去端安神汤来。”她的声音里透着几分焦急,却依旧压得极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似的。
沈清宴轻轻摇了摇头,目光怔然地投向承尘梁上那束悬垂的艾草。那是端午当日,萧知珩特意从宫中求来的贡品艾草,亲手踩着梯子挂上去的。她还记得,那一日他站在梯子上,回头朝她浅笑,额角甚至还沾着些许艾草屑,声音温润:“太医说艾草安胎,我挂得高些,好让药性散满整间屋子。”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柔和下来,仿佛还能看见他那时的笑意,听见他低沉却温暖的话语在耳畔萦绕。
如今一个多月过去,艾草已微微泛黄,叶片卷曲着,在闷热的风里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窗外忽然传来小丫鬟们压低的嬉笑声。透过半开的支摘窗,能看见几个穿着浅绿夏衫的小丫鬟正围在廊下分食梅子,阳光透过她们薄薄的衣袖,勾勒出少女纤细的手臂轮廓。
"轻些声,世子妃在歇晌呢。"一个梳着双环髻的丫鬟小声提醒。
"这梅子腌得真好,酸中带甜……"另一个圆脸小丫鬟咂着嘴,"世子妃说了,孕妇吃了开胃。"
“给我留几个吧,世子爷也爱吃这个……昨儿个夜里,我还瞧见他偷偷摸摸地去了小厨房找呢。” “你可真傻啊,那哪是世子爷想吃,分明是世子妃嘴馋了……”
清脆的咬核声咯吱作响,在寂静的午后格外分明。沈清宴听着,唇角不自觉地扬起。那是她上月亲手腌的梅子,特意多放了些冰糖,就是想着萧知珩爱吃甜。
然而,那笑声骤然间变得遥远而模糊,仿佛被一层厚重的琉璃阻隔开来。沈清宴感到周遭的一切正悄然退离:蝉鸣渐弱,人声稀疏,甚至连自己的呼吸也化作飘忽不定的絮语,显得虚无缥缈。这种抽离感近来频频造访,挥之不去。太医曾宽慰她,说是孕期寻常的症状,但她心底却隐约明白——这是身体在悄声提醒,所有的精气神,都该留给腹中那个尚未成形的小生命了。
她轻轻将手覆在那微微隆起的小腹上。虽只四个多月,身形尚不显怀,可小腹却已有了明显的弧度。前些日子,刘太医来为她诊脉时,便特意叮嘱道:“世子妃早年中毒损伤了根本,如今能安然怀胎至四月,已是不幸中的万幸……这最后的五月尤为关键,切不可有丝毫劳神费心之事。”那份凝重的语气仿佛还在耳边回荡,令她不由得心头一紧,满是小心翼翼的守护之意。
话没说完,但其中的凶险谁都明白。
正想着,腹中突然传来一阵细微的悸动,像是指尖轻轻划过丝绸。沈清宴屏住呼吸,等了片刻,又感受到一下更清晰的触动,仿佛有只蝴蝶在肚子里轻轻振翅。
她轻轻抚摸着,一下,两下,三下……这已经成为她近来最珍视的时刻。每一次胎动都让她既欣喜又惶恐——欣喜于生命的鲜活,惶恐于这份鲜活可能随时消逝。
"又在数胎动?"
帘子被轻轻掀开,萧知珩穿着朝服走进来。他显然是从衙门直接回来的,连官帽都没来得及摘,额上带着细密的汗珠,朝服的前襟已经被汗水浸深了颜色。
"怎么这个时辰就回来了?"沈清宴想要坐起身,却被他轻轻按住。
"今日兵部议事结束得早。"他在榻边坐下,很自然地将温热的手掌覆在她肚子上,"方才在门外就听见你在数数。"
正好赶上孩子又一动,这次力道明显了些,萧知珩的手掌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下撞击。
他的眼睛顿时亮了,像是暗夜里突然点起的灯。他抬头看她,嘴角扬起一个孩子气的笑:"这么有力气,定是个健壮的孩子。"
沈清宴也笑了,伸手替他拭去额角的汗:"这么热的天,怎么不先换身衣裳?"
"听说你午歇时又惊着了,急着过来看看。"他的目光落在她汗湿的鬓角,"做梦了?"
"是个好梦。"她轻声道,没有说那个穿着红肚兜的娃娃。
这时张嬷嬷端了安胎药进来,黑褐色的药汁在白玉碗里晃荡,散发着浓郁的苦涩气味。萧知珩接过药碗,先用银匙轻轻搅动,又仔细试了试温度,这才一勺一勺地喂到她唇边。
"方才遇见刘太医,说你要多走动,但不能久站。"他一边喂药一边说,"我让人在葡萄架下设了张竹榻,铺了软褥,傍晚凉快些我陪你去坐坐。"
沈清宴小口喝着药,忽然想起什么:"今日是不是该给母亲请安了?我这两日都没过去……"
"母亲一早就吩咐了,让你好好养着,不必拘这些虚礼。"萧知珩取出蜜饯喂她压苦,"倒是你,昨晚是不是又没睡好?我听见你翻来覆去的。"
她垂下眼帘。自从有孕,她总是睡不踏实,一会儿担心压着孩子,一会儿又梦见不好的事。但这些话她从不曾说出口。
"就是天热,睡不沉。"她轻描淡写地带过。
萧知珩却不信,伸手轻轻抚平她眉间的褶皱:"别瞒我。太医说了,忧思伤身。若是心里有事,一定要告诉我。"
正说着,腹中的孩子突然连动了好几下,像是在抗议父母的担忧。两人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
"你看,他都说你多虑了。"萧知珩俯身,将耳朵贴在她肚子上,听了许久。他的侧脸在午后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温柔,长睫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
"他在说什么?"沈清宴轻声问。
"说让娘亲别怕。"他抬起头,目光温柔而坚定,"爹爹会护着你们。"
一滴汗顺着他的下颌滑落,正落在她手背上,温热。
这时,窗外忽然传来王妃关切的声音:"宴宴可醒了?我让厨房炖了燕窝粥,最是滋阴润肺的。"
萧知珩连忙起身迎出去:"母亲怎么亲自来了?这天热得很……"
"我放心不下。"王妃扶着丫鬟的手走进来,见沈清宴气色尚可,这才松了口气,"方才歇晌时总觉得心神不宁,特意过来看看。"
沈清宴心中一暖,又有些酸楚。为了这个孩子,整个王府都悬着心。
"母亲放心,我一切都好。"她强撑着要起身,被王妃急忙按住。
"好孩子,快躺着。"王妃在榻边坐下,轻轻握住她的手,"我知道你心里苦,怀着身子还要担惊受怕。但你要记住,我们都在你身边。"
王妃说着,目光落在她尚未显怀的腹部,语气愈发轻柔:"前儿个我特意去大相国寺请了平安符,已经让丫鬟挂在床帐上了。还求了盏长明灯,日日为你们母子祈福。"
正说着,沈清宴忽然蹙起眉头,轻轻"唔"了一声。
"怎么了?"萧知珩立即紧张地俯身。
"没事。"她摇摇头,唇角却漾起温柔的笑意,"是孩子在动,比往常都要欢实。"
萧知珩将手轻轻覆上去,果然感受到一阵细微的胎动。他的眼睛又亮了,这次带着几分得意:"定是个活泼的孩子。"
王妃也笑了:"活泼好,像知珩小时候一样。"
窗外蝉鸣如织,声声不息,然而在这一刻,沈清宴却感到一种奇异的宁静。闷热的午后,空气中仿佛弥漫着无法消散的黏稠感,但她的心却前所未有地轻快。丈夫细心体贴的呵护如同涓涓清泉,滋润心田;婆母慈爱的目光又似暖阳,悄无声息地驱散了心底最后一丝阴霾。而腹中那个小小的生命,正以她尚未察觉的方式悄然成长,宛如一颗初发芽的种子,为她的世界注入盎然生机。这一切,让这个原本令人窒息的夏日,竟也变得美好起来。
孩子又动了一下,这次格外轻柔,像是在安抚她不安的心。
她轻轻抚着肚子,忽然想起梦中那个小男孩甜甜的笑容。也许,一切都会好的。
王妃又坐了片刻,细细问了沈清宴的饮食起居,这才放心离去。临走前还特意嘱咐苏嬷嬷:"若是世子妃夜里睡不安稳,立即来回我,库房里还有上好的安神香。"
送走王妃,萧知珩这才得空换下朝服。他穿着一身月白常服回到内室,发梢还带着水汽,显然是刚匆匆擦洗过。
"母亲总是这般操心。"他在榻边坐下,执起团扇替她轻轻扇着,"方才在门外听见你说梦话了。"
沈清宴一怔:"我说什么了?"
"你在喊'慢些跑'。"他眼底带着笑意,"定是又梦见那个孩子了。"
她垂下眼帘,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带:"我总梦见一个穿着红肚兜的男孩,朝着我笑……"
萧知珩握住她的手:"这是吉兆。"他顿了顿,声音更柔,"不过太医说了,你如今最忌多思。我让书房找了些游记话本,若是闷了可以看着解闷。"
正说着,丫鬟端来冰镇的西瓜。鲜红的瓜瓤盛在白玉盘里,冒着丝丝凉气。萧知珩仔细挑去瓜子,将最甜的一块递到她唇边。
"只能尝一小口。"他见她眼睛发亮,忍不住提醒,"太医嘱咐过,寒凉之物要少吃。"
沈清宴小口咬着清甜的瓜瓤,满足地眯起眼。自从有孕,她口味变得极刁,时而想吃酸的,时而想吃甜的,偏又诸多忌口。萧知珩却从不嫌烦,总是想方设法满足她这些突如其来的念想。
用完瓜果,她忽然觉得有些气闷。萧知珩立即察觉:"可是要出去透透气?"
他扶着她慢慢走到窗前。支摘窗完全推开,院中的景致尽收眼底。海棠树已经谢了花,满树绿叶在日光下油亮亮的。几个小丫鬟正在树荫下绣花,见他们站在窗口,连忙起身行礼。
"不必多礼。"沈清宴温声道,"天热,你们也去歇会儿吧。"
丫鬟们谢恩退下后,院子里愈发安静,只听见蝉鸣声声。萧知珩从身后轻轻环住她,手掌护在她微隆的腹间。
"等孩子出生,应该是腊月。"他低声道,"到时候我们就在这院里堆雪人。"
沈清宴靠在他怀里,感受着身后传来的体温:"你说,是男孩还是女孩?"
"都好。"他的下巴轻蹭她的发顶,"若是男孩,我教他骑马射箭;若是女孩,你教她读书写字。"
她忍不住笑了:"若是女孩,你可舍得让她习武?"
"我们平宁王府的女儿,自然要文武双全。"他语气里带着骄傲,"就像她娘亲一样。"
这话说得沈清宴心头一暖。她想起未出阁时,父亲也曾这样对她说:"我们沈家的女儿,不必拘于闺阁。"
忽然一阵微风拂过,带来些许凉意。萧知珩立即察觉:"可是冷了?"
"没有。"她摇摇头,"这风很舒服。"
但他还是细心地将窗子掩上一半,又取来薄披风为她搭在肩上。
"太医说孕期最易受凉。"他替她系好带子,"你如今可是两个人了,要格外当心。"
这般小心翼翼的呵护,让她既感动又有些无奈。自从诊出有孕,萧知珩简直把她当成了瓷娃娃,恨不得时时刻刻捧在手心里。
"我真的没事。"她握住他的手,"你别太紧张了。"
"我怎能不紧张?"他轻叹一声,将她揽回榻上,"你可知道,那日听说你晕倒,我……"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但沈清宴明白他的未尽之语。那日她突然晕倒,把他吓坏了。后来太医诊出喜脉,他欣喜若狂之余,更多的是后怕。
"我知道。"她轻抚他的脸颊,"但我真的很好。你看,这些日子我吃得下睡得着,孩子也很乖。"
像是为了印证她的话,腹中突然传来一阵明显的胎动。萧知珩的手正放在她肚子上,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份生命的活力。
他的眼眶忽然有些发红,将脸埋在她颈间:"清宴,谢谢你。"
"傻话。"她轻轻拍着他的背,"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孩子。"
窗外日头渐渐西斜,蝉声也不似午后那般声嘶力竭。沈清宴靠在丈夫怀里,感受着腹中孩子轻柔的动静,忽然觉得这个盛夏其实也很美好。
也许前路仍有艰难,但只要有他在身边,有这个小生命在成长,再多的风雨她也不怕。
"知珩,"她轻声唤他,"等孩子出生,我们带他去西山看红叶可好?"
"好。"他吻了吻她的发顶,"你想去哪里,我们都去。"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纱,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在这个平凡的盛夏午后,他们相拥着,期待着即将到来的新生命,也期待着属于他们的,充满希望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