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袋染血的杂粮被熬成了稀薄的粥水，分到了每一个守军手中。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默的咀嚼和吞咽，每一口都带着铁锈般的腥味和沉甸甸的重量。赵擎和四十二名死士的牺牲，像一柄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每个幸存者的心上，灼去了最后一丝侥幸和软弱，只剩下冰冷的恨意和破釜沉舟的死志。
萧知珩将那把装着最后几口血粥的陶碗喝完重重摔碎在城砖上，碎片四溅。他转过身，脸上再无半分波动，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目光扫过城头上一张张麻木而坚韧的脸。
“赵将军的血，不会白流。”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锋，刮过每个人的耳膜，“狄人想困死我们，太子想耗死我们。但我们还站着，朔风城还立着！”
他猛地拔出佩剑，剑尖直指城外连绵的敌营：“从今日起，再无退路！唯有死战！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要让每一个狄狗都知道，踏进朔风城一步，就要用十倍、百倍的命来填！”
“死战！死战！死战！”残存的守军爆发出嘶哑的怒吼，如同濒死野兽的咆哮，汇聚成一股惨烈的杀气，冲散了空气中的绝望。
沈振恪站在萧知珩身侧，玄甲上的血痂已然发黑。他没有喊口号，只是默默握紧了手中的横刀，那双看惯了生死的眼睛里，此刻也翻涌着滔天的巨浪。他看了一眼身旁年轻的主将，看到那副被残酷战争磨砺出的、几乎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冷硬轮廓，心中百感交集。
接下来的日子，朔风城的抵抗变得愈发疯狂和惨烈。每一次狄人的进攻，遭遇的都是同归于尽般的反击。箭矢用尽了，就用滚木礌石；滚木礌石耗光了，就拆屋取砖；砖石没了，就挺起长枪战刀，用牙齿，用拳头！城墙的每一处缺口都变成了血肉磨坊，双方士兵的尸体层层叠叠，冻结在一起，成为城墙新的组成部分。
萧知珩彻底褪去了最后一丝青涩。他如同不知疲倦的铁人，始终出现在最危险的地方。他的剑术在生死搏杀中变得越发狠辣精准，他的指挥也越发果决老练。很多时候，他甚至比沈振恪更敢于行险，常常以自身为饵，诱敌深入，再配合沈振恪的致命一击。
两人一攻一守，一正一奇，配合得越发默契，竟硬生生顶住了狄人一波猛过一波的攻势。朔风城如同一颗砸不烂、敲不碎的铜豌豆，死死卡在北狄的喉咙里，让他们每前进一步都付出惨重代价。
但代价同样是巨大的。守军的人数在急剧减少，伤兵满营，药品早已耗尽，很多伤员只能在冰冷的营房里哀嚎着等死。饥饿和寒冷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着每个人的体力与意志。
这天黄昏，击退又一次进攻后，萧知珩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署衙。他卸下满是血污和冰碴的甲胄，露出里面早已被汗水血水浸透又冻硬的单衣。一道新鲜的刀伤从他左肩划到胸口，皮肉外翻，只是草草用破布捆扎了一下，依旧渗着血。
他拿起一块冰冷的硬饼，试图啃噬，却发现连咀嚼的力气都快没有了。视线开始有些模糊，耳边嗡嗡作响，那是极度疲惫和饥饿的表现。
就在这时，房门被推开，沈振恪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糊状东西走了进来。那东西看起来黑乎乎的，却散发出一股奇异的、混合着草根树皮和少许肉糜的香气。
“吃了它。”沈振恪将碗放在萧知珩面前，语气不容置疑。
萧知珩愣了一下：“二叔，这是……”城中断粮已久，这碗东西显得格外珍贵。
“赵擎他们拼死带回来的那点粮食，早就没了。这是最后一点库存的马肉，混了些能吃的皮具和草根熬的。”沈振恪的声音依旧冷硬，“你是主将，你不能倒下。你先吃。”
萧知珩看着那碗糊粥，又抬头看向沈振恪。他发现沈振恪的嘴唇干裂，脸色比自己还要憔悴，显然将这最后一点能称得上“食物”的东西留给了他。
他没有推辞，知道此刻不是矫情的时候。他端起碗，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那味道古怪而粗糙，难以下咽，却带着一股支撑生命的暖流，涌入他几乎冻僵的四肢百骸。
吃完最后一口，他放下碗，看着沈振恪，忽然开口，声音沙哑：“二叔，如果我们……真的撑不到援军……”
“没有如果。”沈振恪打断他，目光如磐石般坚定，“就算只剩最后一个人，也要站着死。别忘了，城里不止我们。”
萧知珩沉默片刻，重重点头。是啊，城里还有那些百姓，还有战死者的遗孤。他们可以战死，但不能放弃。
“狄人的攻势，似乎缓了一些。”萧知珩换了个话题，蹙眉道。他敏锐地察觉到，最近两天狄人的进攻虽然依旧频繁，但强度和投入的兵力似乎有所减弱。
沈振恪冷哼一声：“围了这么久，死了这么多人，他们也不好受。天气越来越冷，他们的补给线拉得也长，恐怕也快到极限了。而且……”
他走到简陋的沙盘前，指着几个点：“根据这几日观察，他们营中的炊烟比以往少了三成。要么是分兵去了别处，要么……他们的粮草，恐怕也出了问题。”
萧知珩眼中猛地一亮：“赵将军他们那晚……”
“或许有效果，至少扰乱了他们。”沈振恪目光锐利，“但这还不够。要想破局，必须给他们来一下更狠的。”
两人目光再次交汇，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一个疯狂而大胆的念头。
主动出击！
趁他病，要他命！
“我们需要一个机会。”萧知珩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燃烧起冰冷的战意，“一个能一击毙命的机会。”
署衙外，风雪呼啸，夜色如墨。
这座濒死的孤城，在绝望的深渊边缘，悄然磨利了最后一把染血的尖刀，等待着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刻，发出或许也是最后的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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