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昭元年的春闱,金陵城没有张榜。
因为根本就没考。
国子监门前,挤满了身着粗布衣裳的年轻人。
他们手里攥的不是四书五经,而是账册,镰刀,铁锤,甚至还有沾着泥的稻穗。
工农兵大学的首届毕业生,入朝了。
朝堂的格局,在这一天彻底改变。
紫宸殿上,萧睿看着手中的名录,指尖在授官名单上轻轻一敲。
“屯田司主事,王铁柱,北海牧农会推荐,善育种。”
“工部匠作监丞,赵小妹,江南织工之女,改良织机三式。”
“户部度支司行走,李石头,陇西农会举荐,精算学。”
一个个名字念下去,满朝老臣的脸色越来越精彩。
尤其是当萧睿念到“兵部武库司主事,周黑子……”时,兵部尚书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陛,陛下!”
老尚书颤巍巍出列。
“这……这不合祖制啊!”
萧睿抬眼。
“什么祖制?”
“科举取士,乃千年……”
“千年?”
皇帝轻笑,突然从案头抽出一本册子。
“爱卿可知,工农兵大学的学生,去年在北疆增产粮食三成?”
“可知他们改良的织机,让江南赋税翻倍?”
“又可知……”
他“啪”地合上册子。
“正是你口中这些粗鄙之人,造出了让罗斯闻风丧胆的昭武铳?”
满殿死寂。
世家的崩溃,来得比预想的更快。
陇西李氏的族长在祠堂咆哮。
“我族三百年诗书传家!岂能与田舍郎同列?!”
话音刚落,庶子李琰默默掏出任职文书。
“屯田司行走,正七品。”
老族长当场昏厥。
崔氏本想联合抵制,却发现族中铺子的掌柜们集体辞职,跑去考工农兵大学的“商科”了。
崔老太爷看着空荡荡的账房,终于痛哭流涕:“天要亡我世家啊!”
新朝气象,在细微处最动人。
王铁柱上任第一天,抱着新稻种蹲在田埂上,跟老农讨论到日落。
赵小妹直接住进了工部匠坊,和工匠们同吃同睡改良纺车;
周黑子把兵部武库的账本全撕了,换成自己设计的“火器流水册”。
兵部老吏看着册子上密密麻麻的“某月某日,某营领铳几支,弹若干”,突然老泪纵横:
“三十年糊涂账……今日才算清了!”
旧时代的残党,终究无力回天。
郑氏最后一位在朝官员,在某个清晨默默递了辞表。
他走出宫门时,正遇上工农兵大学的学生列队入宫。
那些年轻人穿着粗布衣,眼里却有光。
老臣站在墙角,突然想起三十年前自己金榜题名时的场景。
那时的紫宸殿前,站的尽是锦衣郎。
而今……
他苦笑着摇头,佝偻着背影消失在晨雾中。
暮春的细雨里,陈默走过户部新辟的“工农值房”。
屋内,王铁柱正和几个农户争论新稻种;
廊下,赵小妹手把手教女吏们用新式算盘;
院角的枣树上,甚至还蹲着个火器营的小子,正给树下的同僚比划“子铳改良图”。
萧景琰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嘴里叼着根草茎:
“老默,看啥呢?”
陈默望着窗内灯火,轻声道:
“看新世界。”
太子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值房墙上,一幅未干的水墨画微微晃动。
画上是麦浪翻滚的田野,题字力透纸背:
“天下英雄,尽入吾彀。”
内阁值房,檀香袅袅,却压不住赵贞吉话里的硝烟味。
他袖中密报已被冷汗浸透。
“严首辅!”
赵贞吉挥退左右,枯瘦手指几乎戳到严鸿鼻尖。
“你与老夫交个底,那陈默…莫非是陛下流落民间的骨血?!”
“咳咳!”
严鸿被茶水呛得连咳数声,放下茶盏时已恢复古井无波。
“赵阁老,慎言,陛下圣誉,岂容妄测。”
赵贞吉狐疑更甚。
他原以为陛下要对世家动手,陈默不过是把锋利却易折的刀,用罢即弃。
可这几年他冷眼瞧着,陛下竟允陈默参与经筵,严鸿更将户部核心庶务放手与他历练。
这哪是用刀?
分明是栽培接班人的路数。
“若非如此,陛下与你何至于如此回护?甚至纵容他动国本?!”
赵贞吉压低声音。
“那些世家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你就不怕有朝一日,反噬自身?”
严鸿垂眸整理袖口。
“阁老多虑。陈默所为,皆依法度,利国利民。”
“法度?利国利民?”
赵贞吉几乎气笑。
“严怀瑾!你少跟老夫打官腔!
你告诉我,待他这把刀卷了刃,或者…待他死后。
陛下与你…改变心意之后,这烂摊子如何收拾?
那些世家难道真会坐以待毙?”
严鸿抬眸,目光掠过赵贞吉,望向窗外一株苍松,未再言语。
有些答案,不需他来给。
当夜,陈默散值回府,马车行至窄巷,被人拦下。
赵贞吉竟褪去官袍,只着寻常青衫立于月光下,仿佛寻常老儒。
“陈大人,”
他不再绕弯,目光如炬。
“老夫只问一句,你掀起这滔天风浪,可曾想过退路?
你一身肝胆,固然可敬。
可人死如灯灭。
届时,新帝登基,朝局变幻,严鸿也可能为平衡局面转而安抚世家。
你今日所做一切,岂非尽付东流?那些因你而起的希望,又该如何?”
陈默下车,拱手一礼,神色平静。
“赵阁老,您错了。”
“哦?错在何处?”
“第一,默会死,但陛下与首辅,绝不会改变心意。”
陈默语气笃定,眼中似有星火燃烧。
“因为这并非一时权宜之计,而是信仰。”
“信仰?”
“是。
信仰寒门学子当有晋身之阶,信仰百姓劳作当得温饱,信仰律法之前,本当众生平等。
此心此志,陛下有,严首辅有,苏沉有,东宫那位…亦有。
它不会因一人生死而移,只会如星火传递。”
他向前一步,年轻的面庞在月色下竟有磐石之坚。
“第二,阁老总觉我等年轻气盛,不计后果。殊不知,正因我们年轻,”
陈默微微一笑,字句清晰。
“所以,我们等得起,也赢得起。
阁老,您担忧的日后,对我们而言,正是来日方长。”
赵贞吉怔在原地,看着陈默施礼告退。
晚风吹起青年官袍一角,那背影竟与多年前另一个同样执拗、最终撞得头破血流的身影重叠。
可那人最终失败了,而陈默…他提及“信仰”时,眼里有那人从未有过的,对未来的绝对信心。
老阁老长叹一声,喃喃道:“信仰…年轻…好一个来日方长。”
他转身步入阴影,背影竟有几分佝偻。
或许,他真的老了,看不懂这新时代的风,要往哪里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