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四年春，太子返京的仪仗行至淮南道，忽逢暴雨。
萧景琰掀开车帘，雨幕中隐约可见一座青瓦小院，门匾上书：漱玉草堂。
“停驾！”
他心血来潮。
“这地方瞧着雅致，避避雨再走。”
陈默眉头一跳，那匾额右下角刻着小小的“谢”字。
江南谢氏，百年清流，祖上出过三任帝师。
不妙。
草堂内，墨香氤氲。
萧景琰抖着湿透的衣袖，抬眼便见一幅未干的《山河图》悬于壁间。
笔力雄浑处似有金戈铁马，细腻处又见烟雨楼台。
“好画！”
他脱口赞道。
“殿下谬赞。”
屏风后转出一位素衣女子，约莫二十出头，眉目如画，腰间却悬着一柄短剑。
“乡野拙作，不堪入目。”
萧景琰怔住，这女子行礼如仪，眼神却清明锐利，哪有半分闺阁弱质？
陈默暗叹一声，上前拱手。
“谢姑娘，叨扰了。”
谢蘅微微一笑。
“陈大人许久不见，风采更胜往昔。”
太子猛地扭头。
“你们认识？”
“谢姑娘曾任福宁女塾教习。”
陈默硬着头皮解释。
“后因……授课内容与谢氏族规不合，归家著书。”
萧景琰来了兴致。
“什么授课内容？”
谢蘅坦然。
“《女诫》删去‘三从四德’，添了《木兰辞》与《红玉传》。”
太子手里的茶盏“咣当”落地。
雨停时，已是月上柳梢。
萧景琰赖在草堂不肯走，非要讨教改良版《女诫》。
陈默被迫在廊下罚站，听里头传来阵阵争辩。
“女子读书不为取悦夫君？”
“殿下可会为取悦皇后娘娘读书？”
“这……谢姑娘此言大妙！”
周闯猫着腰蹭过来。
“大人，这位谢姑娘……”
“谢氏嫡女，其父谢延乃江南文坛领袖。”
陈默揉着太阳穴。
“三年前因主张女子可科举被族老责罚，来福宁散心时撞见咱们的《选集》……”
周闯倒吸凉气。
“她看了？”
“不仅看了，还手抄三份。”
陈默苦笑。
“后来在女塾教巾帼不让须眉，被谢氏抓回去禁足，没想到在这儿撞上。”
正说着，门扉洞开。
萧景琰满面红光跨出来，手里攥着本手稿。
“老默！谢姑娘新著的《闺阁经世录》，比国子监那群酸儒强百倍！”
陈默瞥见扉页上“女子参政”“农商并重”等字眼，眼前一黑。
太子浑然不觉，回头高喊。
“谢姑娘！明日启程可愿同行？
本宫……呃，本公子请你评点沿途风物！”
谢蘅抱剑倚门。
“殿下若应允三事，民女自当从命。”
“莫说三件，三十件也成！”
“其一，民女乘车不乘轿；其二，沿途可访贫问苦；其三……”
她眸光忽转，落在陈默身上。
“陈大人须借我《选集》全本一观。”
院中死寂。
萧景琰大笑：“这有何难！老默，快把书交出来！”
陈默：“……”
车队中多了一辆青布马车，不饰华彩，却引得沿途州县翘首观望。
谢氏嫡女谢蘅，竟与太子同行。
“荒唐！”
金陵谢府，族长谢延摔碎了茶盏。
“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跟着男子车队招摇过市，成何体统！”
管家颤声。
“老爷，小姐是奉了……太子手谕。”
“手谕？”
谢延怒极反笑。
“太子就能坏我谢氏百年清誉？”
他铺开宣纸，墨汁飞溅。
“臣谢延泣血上奏：太子私带臣女远行，有违礼法……”
官道上，春雨如酥。
萧景琰策马并行在谢蘅车旁，隔着纱帘高谈阔论。
“谢姑娘觉得女子科举该考什么？总不能还是《女诫》吧？”
车帘微掀，露出半张清丽面孔。
“殿下，《闺阁经世录》第三卷有详述，经义、算学、农政、兵略，男女同科。”
“兵略？”
太子眼前一亮。
“姑娘懂这个？”
谢蘅从车窗递出一卷绢册。
“民女批注的《兵法》，请殿下指教。”
萧景琰接过一看，绢册边缘密密麻麻写着小字。
“兵者，民之司命，故用兵之要，首在民心。”
太子手一抖，险些坠马。
这论调，竟与《选集》中“人民战争”一脉相承。
他猛地扭头看向后方马车：“老默！你……”
陈默装睡。
夜宿驿站，月明如水。
萧景琰踹开陈默房门，将《兵法》批注拍在桌上。
“谢姑娘怎么回事？她批的兵法和你的《选集》……”
“殿下。”
陈默叹气。
“三年前谢姑娘在福宁女塾，偶然见到《选集》残页。”
“然后呢？”
“然后她追着下官问了三天三夜，最后……”
陈默从箱底取出一本手札。
“这是她写的《读选集札记》。”
太子翻开，扉页一行簪花小楷惊心动魄。
“吾道不孤。”
萧景琰怔住了。
窗外，谢蘅正独自在院中练剑，剑光如雪，映着月色泼洒一地银霜。
五日后，金陵城外。
谢延率族老拦驾，乌压压跪了一片。
“老臣恭迎殿下。”
他重重叩首，目光却刺向女儿。
“请殿下准臣接回不肖女！”
萧景琰眯起眼。
“谢姑娘是奉旨参修《闺阁礼制》，谢卿要抗旨？”
“老臣不敢！”
谢延抬头，老泪纵横。
“只是小女顽劣，恐污了天家……”
“父亲。”
谢蘅突然下车，抱剑一礼。
“女儿在途中注解《女则》十二卷，请父亲过目。”
她捧出一摞书稿，最上方那本赫然是《新注女则·卷一》，翻开却是“女子可参政”“夫妻共治家”等惊世之言。
谢延眼前一黑。
萧景琰趁机高声。
“谢姑娘大才，本宫已奏请父皇，特设翰林女学士一职！”
满场哗然！
谢蘅却转向陈默，微微一笑。
“陈大人，您曾说妇女能顶半边天，如今可算应验？”
陈默：“……”
太子：“？？？”
谢延彻底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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