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溪装裱铺的糨糊味混着霉味,在扬州的秋雾里凝成一团黏腻。柳掌柜正蹲在案前修补一张宋画残片,指尖的鱼鳔胶蹭在宣纸上,晕出半透明的痕,像未干的泪。见砚礼带着官差进门,他手里的竹起子“啪”地掉在案上,砸翻了装着铜绿粉末的瓷碟,青绿色的粉末撒在残片上,与画舫斋画案端砚里的碎屑如出一辙。
“我昨天根本没见沈先生,”柳掌柜的喉结上下滚动,指节捏着块吸水的宣纸发白,“他是来催过画,可我跟他约的是重阳后再还。”他转身想去翻晾在绳上的裱件,后颈的汗渍里掉出根棕色的鬃毛,毛梢缠着点黑色的墨渣——是油烟墨,沈砚之舱内笔筒里那支兼毫笔的笔锋上就沾着这种墨。
苏锦熙站在铺里的藏经柜前,柜顶的宋画用蓝布裹着,布角的霉斑里混着些白色的晶体,凑近一看,是明矾,与画舫黄铜镇纸上嵌着的成分完全相同。“这些画,是你从沈先生那里偷换的赝品吧?”她指着柜底的暗箱,箱缝里漏出点青绿色的光,“胆矾,就藏在里面?”
暗箱的锁是把黄铜小锁,锁孔里的木屑带着竹香,是沈砚之舱内竹锁的材质。打开暗箱时,一股混合着铜锈与酸味的气息扑面而来——箱里的瓷瓶除了装着胆矾,还有件沾着血迹的白棉纸,纸上的“秋江独钓”字样被血渍浸透,正是沈砚之未完成画作的题跋,边缘的撕裂口与画舫后舱找到的画跋残片严丝合缝。
赵昕用银针试了试瓷瓶里的胆矾,针尖立刻覆上一层青绿色。“这胆矾掺了铜绿,”她将粉末撒在宣纸上,滴了点清水,纸面立刻冒出细密的气泡,“遇墨后会生成剧毒的铜化合物。沈先生发现你用赝品换了他的宋画残片,就来跟你对质,结果被你用裁纸刀伤了?”
柳掌柜的脚往后挪了挪,踩在块松动的青石板上,石板下露出半截丝线,线结是“双钱结”,与画舫画案腿上那缕断绳的结法一模一样。“是温玉让我干的!”他突然嘶吼起来,声音像被糨糊呛过,“他欠我三十两银子的装裱费,说只要沈砚之死了,画舫斋的藏画就归我们分,到时候别说三十两,三百两都有!”
铺里的老猫突然弓起背,冲着墙角的废纸堆龇牙。纸堆里藏着把带血的裁纸刀,刀刃上的血迹除了沈砚之的,还有柳掌柜的,刀柄缠着的丝线里,卡着点青绿色的粉末——是铜绿与胆矾的混合物,遇热后散发出刺鼻的酸味,像变质的墨汁。
“温玉给你的明矾,是用草酸泡过的吧?”赵昕指着柳掌柜手腕上的红疹,“他说这样能让铜绿更快附着在镇纸上,还教你用胆矾调墨,让沈先生在作画时慢性中毒。”她将裁纸刀上的血迹与暗箱里的白棉纸比对,“沈先生在你铺里被划伤后,挣扎着回了画舫,你追去画案旁,用染了胆矾的墨锭砸向他的头,以为铜绿能掩盖血迹。”
温玉被带来时,袖袋里的明矾已经换成了新的,但旧纸包的残渣还粘在袋角,用银针一挑,立刻显出青绿色的铜绿痕迹。他看着暗箱里的宋画,突然瘫坐在地,怀里的借据掉出来,被秋雾蒸得发潮,其中“以藏画抵”几个字被墨迹浸透,变得异常清晰。
“他总说我灵气不足,”温玉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说我临摹的画永远少了点神韵,跟着他学了六年画,临了上千张帖,连幅能进画舫斋正厅的作品都没有。柳掌柜说,只要沈先生死了,我们就能把藏画卖给盐商,去杭州开家比画舫斋大的画院,我……我只是想让自己的画被人瞧得起。”他的指甲缝里,卡着些黑色的墨渣,“沈先生发现我们换画时,还说要逐我出师门,我一时慌了……”
沈棠在藏经柜的横梁上,发现了片撕碎的蓝布,布面上的霉斑形状与画舫后舱找到的那半片拼在一起,正好能看出是“画舫斋”的标记。横梁的灰尘里,有个浅浅的脚印,鞋底的纹路与温玉那双旧布鞋完全吻合,脚印边缘的青绿色粉末,遇水后腐蚀出一个个小坑,像无数只眼睛在盯着那些被玷污的古画。
结案时,那四卷宋画被重新放回画舫斋的木柜,新雇的画师用软布细细擦拭,阳光透过雕花窗棂落在画上,“秋江独钓”的题跋在光里泛着柔和的白,像从未被血渍沾染过。云溪装裱铺被改成了公益裱糊处,专门修补民间的残损字画,柳掌柜的竹起子挂在墙上,旁边贴着张纸:“修画如修心,不可有半分假。”
温玉的旧布鞋被摆在画舫斋的祠堂里,鞋底的泥渍已经干裂,像块凝固的时光。新主人说,沈砚之年轻时曾让温玉跟着学鉴别古画,“说懂画不懂画没关系,”那时沈砚之拍着温玉的肩说,“得知道什么是真迹,什么是赝品,心要是辨不清真假,眼睛就会被蒙蔽。”
苏锦熙离开时,看见画案上的端砚被重新磨过,砚池里的清水映着“澄心观道”的镇纸,铜绿被打磨得只剩淡淡的青,像层洗尽铅华的包浆。新画师正在临摹《秋江独钓图》,笔尖的墨汁落在宣纸上,晕出的痕迹干净透亮,再没有青黑色的毒斑。
“你看这扬州的雾,”赵昕收起油纸伞,伞面上的墨迹被雾气润得愈发清晰,“再深的铜绿,经得住打磨,总会显出铜本来的光。”
沈棠摸着藏经柜的竹锁,锁芯的虫蛀处被新竹填补过,带着淡淡的竹香,像画舫斋走过的那些春秋。“就像这字画,”她轻声道,“被换了芯的,总得换回来,不是用画,就是用心。”
寒露的细雨突然落了下来,打在画舫的雕花船舷上,溅起的水花里,好像又飘来了墨香与铜绿的气味,混着糨糊的黏腻,像场永远醒不了的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