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墟的端午,潮声裹着艾草的清香漫过“同源码头”,码头上的十二根石柱刻满了不同地域的草药图谱,潮水涨落间,图谱便在水面投下流动的影子,像把七海的草木都融进了归墟的浪涛里。苏锦熙站在码头的“汇源亭”中,指尖抚过一块嵌在柱底的玉石,石上“同源”二字是念初的儿子溯洄所书——那孩子将中原的隶书、北狄的金文、大食的字母熔于笔端,让不同的文字在石头上共生,像在诉说“所有源头终将相遇”。
“太祖母,今日的‘寻源礼’已备妥,”溯洄捧着一个海螺号角,螺壳内壁用珍珠母拼出一幅水系图,从归墟的洋流到中原的江河,从非洲的尼罗河到美洲的密西西比河,都用金线连接着,“新培育的‘同源草’种子已装船待发,这草用初心草与寰宇春杂交而成,根系能顺着水流生长,无论在淡水还是海水里都能扎根,花开时会朝着各自的发源地绽放,像是在向故土致意。北极的冰原上,它的根系顺着融水流向大海;沙漠的绿洲里,它的藤蔓跟着地下河延伸,让所有见过它的人都知道,天下的水本是一家,天下的草木也本是同源。”
溯洄穿着一身便于行船的短衫,衣料是用归墟的海藻纤维与中原的麻布织成的,领口绣着条银色的水纹,从左襟的狼山雪水一直蜿蜒到右襟的非洲尼罗河,像把天下的水系都穿在了身上。他的航海药箱是用鲸骨与红木合制的,箱盖内侧刻着三幅小图:苏锦熙在终南山采药、赵昕在狼山护药、沈棠在归墟拆机关,图旁写着“源起于此”四个字。“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祖父说,念初公种下的初心草,如今已在终南山的泥土里开出了百年不变的花;祖父说,砚秋公的《长卷永续图》,已在各国的宫殿里蔓延出千丈长卷;我要让这同源草的根系,顺着洋流、跟着江河,在所有有水的地方相连,让天下人都看见,我们脚下的土地、身边的草木,本就血脉相通。”
赵昕坐在汇源亭的“听涛榭”里,榭内的长案上摆着十二个水罐,分别盛着从十二处发源地取来的水:归墟的海水、狼山的雪水、中原的井水、非洲的河水……每个水罐里都养着一株同源草,叶片在不同的水里却长得一模一样。她手里的蒲扇上画着幅《溯源图》,天下的江河都朝着归墟的方向流淌,河口处的礁石上,三个身影正弯腰汲水,是她凭着记忆画的苏锦熙、沈棠与自己。“你看这孩子的通透,比他祖父当年还澄明,”她对沈棠笑道,“我让人把同源草的种子混进船底的防水漆里,让每艘远航的船都带着它的根,在停靠的码头生根发芽。”
如今的赵昕已很少言语,却总爱坐在听涛榭的窗边,听潮声拍打着石柱,听药农辨认草药的吆喝声,听往来商船的号子声。她膝上的竹篮里放着三个陶碗,碗沿都有细微的缺口——是当年在归墟初遇时摔的,她却一直没换,说这缺口里藏着最初的浪花。榭门旁的挂钩上,挂着三件叠在一起的旧衣裳,苏锦熙的布裙、她的皮袄、沈棠的官服,衣角被海风吹得微微颤动,像三位故人仍在说着悄悄话。
沈棠拄着藤杖走进听涛榭,杖尾的铜箍里嵌着颗同源草的种子,走一步便与礁石碰撞出“咚咚”的声响,像在敲打着时光的鼓点。她手里的《同源药考》是用十二种树皮拼接而成的,每种树皮对应一处发源地,书页间夹着片同源草的叶片,叶脉在光线下能看出十二种草药的纹路——防风的坚韧、紫苏的柔和、星草的舒展……“刚从市舶司回来,”她轻轻翻开书卷,“各国的使者已约定,每年端午都来归墟交换‘源水’,把各自土地上的新草药泡在水里带来,让归墟的浪涛里永远有天下的草木香。新加入‘寰宇春盟’的极地部落,还特意用冰砖雕刻了同源草的模样,说要让冰融成水时,草籽能顺着洋流漂向更远的地方。”
同源码头的广场上,正在举办“同源宴”。归墟的渔民用十二处源水炖了锅鱼汤,汤里放着同源草的根茎,说要让天下的水在一口锅里沸腾;中原的厨子用归墟的海水和面,蒸出的粽子里裹着狼山的防风籽,米香里混着雪水的清冽;非洲的使者教大家用同源草的花汁染糯米,染出的五色饭与归墟的贝壳串在一起,像把雨林的色彩与海洋的光泽系在了一处;北极的猎手则用冰砖冻着同源草的露珠,说要让这清凉里藏着十二处土地的温度。
“说起来,上个月在归墟的戏楼看了出新戏,”赵昕望着广场上肤色各异的人们,语气里带着几分暖意,“叫《同源》,讲的是溯洄在亚马逊雨林寻找草药的故事,里面有个情节,说部落的人用毒箭指着他,他却掏出归墟的海水与部落的河水,倒在同一个陶罐里,水相融时,同源草的种子突然发了芽,看得台下的渔民都鼓起掌来。”
沈棠递给赵昕一碗用十二种源水泡的药茶,茶面上浮着片同源草的花瓣:“你当年在归墟炸机关的时候,想过百年后会有这么多陌生人围在一起吃饭吗?”
赵昕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夕阳:“当年只想着别让机关伤了自己人,哪敢想‘自己人’能有这么多?可现在看着这口锅里的汤,倒觉得当年的炸药用对了地方——炸碎了隔阂,才熬出了这锅同源的滋味。”
苏锦熙走到码头中央的“汇源碑”前,石碑是用十二块不同的岩石拼接而成的,每块岩石上都刻着一处发源地的药草图谱,碑顶的铜盘里盛着归墟的海水,阳光照在水面上,折射出的光斑正好落在图谱上,像给每种草药都镀上了层金光。她忽然想起三个人当年在归墟争吵的场景,那时的海水是咸的,人心是隔的,而现在,这海水里混着天下的水,人心也像同源草的根,在地下悄悄连在了一起。
溯洄正给一群孩子讲同源草的故事,说这草的种子无论漂到哪里,长出的根须都会朝着其他草的方向生长,最后在地下缠成一片,谁也分不清谁来自归墟,谁来自狼山。孩子们听得入迷,伸手去摸石碑上的图谱,指尖触到的地方,恰好有海水溅上来,在石头上晕开一片湿痕,像草的根须在蔓延。“你看,”溯洄指着湿痕,“就像咱们人,走得再远,根也会悄悄连在一起。”
傍晚的潮声渐缓,夕阳把海面染成一片金红,同源宴的人们开始收拾东西。渔民把没喝完的汤分给离港的商船,说要让汤里的草籽跟着船帆去更远的码头;药农将同源草的种子塞进每个孩子的口袋,说要让他们把种子撒在路过的土地上;溯洄则在汇源碑旁埋下一个巨大的陶缸,里面装着《同源药考》的抄本与十二处源水,缸口用松脂与鲸蜡封死,他说要让千年后的人挖出来时,还能闻到天下同源的味道。
“该回榭里喝晚茶了,”苏锦熙望着退潮的海面,浪涛卷走了沙滩上的脚印,却带不走空气里的药香,“我让人用同源草的嫩芽煮了茶,加了点归墟的海盐与中原的蜂蜜,你们肯定爱喝。”
赵昕和沈棠相视一笑,慢慢跟着她往听涛榭走。溯洄和各族的年轻人提着贝壳灯在前面引路,灯光映在码头的石板上,像一条会发光的河。晚风吹过汇源亭的檐角,带着艾草的香、海水的咸、草药的清,还有来自世界各地的气息,却都像落在了自家的庭院里一样亲切。
他们的源,其实就是天地的源。从三个人的初遇到无数代的汇聚,从归墟的浪花到十二处发源地的溪流,从溯洄将要追寻的新源头到未来的无穷可能,这源头从来不是孤立的,是一场用江河作脉、草木作证的相遇,是一场让所有生命都认出彼此的修行。而这场修行,会像同源草的根一样,在地下悄悄缠绕,一棵草活了,便有千万棵草连成一片,直到把整个世界的土地都织成一张温暖的网。
因为四海同源,万物同根,只要还有人愿意相信“我们本是一家”,还有人愿意埋下相连的种子,这源头就会一直流淌下去,在水里,在土里,在每个期待“共融”的人心里。